台大畢業的那個夏夜,我和蕭堉勝並馳腳踏車直上圓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對著星空。學生時代終於告別了,而未來充滿了變量,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還沒有流行什麼“失落的一代”,我們卻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會,身不由己。大學生畢業後受訓、服役,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我們是外文係出身,不必去鳳山嚴格受訓,便留在台北做起翻譯官來。直到一九五六年,夏濟安因為事忙,不能續兼東吳的散文課,要我去代課。這是我初登大學講壇的因緣。
住在五十年代的台北,自覺紅塵十丈,夠繁華的了。其實人口壓力不大,交通也還流暢,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點田園的野趣。騎著腳踏車,在和平東路上向東放輪疾駛,蹺起的拇指山滿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為前麵沒有高樓,而一過新生南路,便車少人稀,屋宇零落,開始荒了。雙輪向北,從中山北路二段右轉上了南京東路,並非今日寬坦的四線大道,啊不是,隻是一條粗鋪的水泥彎路,在水田青秧之間蜿蜒而隱。我上台大的那兩年,雙輪沿羅斯福路向南,右手盡是秧田接秧田,那麼純潔無辜的鮮綠,偏偏用童真的白鷺來反喻,怎不令人眼饞,若是久望,真要得“饜綠症”了。這種幸福的危機,目迷霓虹的新台北人是不用擔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黃昏,寒流來襲,吳炳鍾老師召我去他家吃火鍋。冒著削麵的冰風騎車出門,我先去衡陽街兜了一圈。不過八點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連汽車、腳踏車也見不到幾輛,隻有陰雲壓著低空,風聲搖撼著樹影。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顧起來,隻像一個不很起眼的小省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因為空曠,至少比起今日來,人稀車少,樹密屋低。四十年後,台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一根神經質的秒針,不留情麵地追逐著所有的台北人。長長短短的截止日期,為你設下了大限小限,令你從夢裏驚醒。隻要一出門,天羅地網的招牌、噪聲、廢氣、信息……就把你鞭笞成一隻無助的陀螺。
何時你才能麵對自己呢?
那時的武昌街頭,一位詩人可以靠在小書攤上,君臨他獨坐的王國,與磨鏡自食的斯賓諾莎、以桶為家的第歐根尼遙遙對笑。而牯嶺街的矮樹短牆下,每到夜裏,總有一群夢遊昔日的書迷,或老或少,或佝僂,或蹲踞,向年湮代遠的一堆堆一疊疊殘篇零簡、孤本秘籍,各發其思古之幽情。
那時的台北,有一種人叫做“鄰居”。在我廈門街巷居的左鄰,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親當庭漱口,聲震四方。晚餐之後,全家人合唱聖歌,天倫之樂隨安詳的旋律飄過牆來。四十年後,這種人沒有了。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麵具的“公寓人”。這些人顯然更聰明、更富有、更忙碌,愛拚才會贏,令人佩服,卻難以令人喜歡。
台北已成沒有鄰居的都市。
使我常常回憶發跡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電視和計算機的背後,傳真機和移動電話的另一麵。坐上三輪車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得到一輛三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