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了七十年代,情況卻有了逆轉,副刊漸執文壇牛耳,文學雜誌卻靠邊站了。令人印象最深的,乃是崛起《人間》的“高信疆現象”。一九七一年,一連兩大重挫震撼了台灣文化界,逼得我們不得不重認自己,檢討七十年代初期這孤島驚險的處境。在文壇上,寫實主義與鄉土意識乃應運而生。高信疆適時出現,英勇而靈巧地推進了當年的文運,影響深遠。方其盛時,簡直可以“挾繆思以召作家”,左右文壇甚至文化界的氣候。他的精力旺,反應快,腳步勤,點子也多,很有早年蕭孟能、朱橋的遺風,卻比前人多了大報的銷路、頻率、財力可供驅遣。從專題策劃到美工升級,從專訪、座談、演講、論戰到大型文學獎的評審,副刊在高信疆的運轉之下,發揮了前所未有的魅力與影響。
這情形,直到一九七八年瘂弦從威斯康星學成歸來,才有改觀。瘂弦是一位傑出詩人,且有多年主編《幼獅文藝》的經驗,文壇的淵源深廣,接手《聯副》之後,自然成為另一重鎮。於是兩大報副刊爭雄的局麵展開,成為文壇新的生態。在七十年代,報禁未開,每天三大張的篇幅中,副刊最具特色,影響十分深遠。作家在大報上隻要刊出一篇好作品,就為文壇眾所矚目。反而在解嚴之後,各報大事增張,徒然多了一些言不及義的港式“無厘頭”副刊,模糊了文藝和消遣的區分。在“雞兔同籠”的渾水裏,真正的作家欲求一文驚世,比從前反而要難得多了。
七十年代的文學期刊,隻有《中外文學》和《書評書目》等寥寥幾種,影響不如六十年代。兩大報的副刊不但讀者多、稿酬高、言論開放、文章整齊、版麵活潑,且視界較寬。兩邊的編輯部有的是人力與財力,而且勤於邀約各地稿件,因為當時台灣的言論與信息限製仍多,台灣以外的學者與作家乃顯得見多識廣,尤以對大陸的情況為然,何況人不在台灣,也比較不怕政治禁忌。所以夏誌清的論評、陳若曦的小說,每刊一篇,常會引起一陣轟動。曾有若幹作者,在台灣投稿不刊,去了別處再投回來,就登出來了。這種“遠來僧尼情意結”(因為有不少女作家),引起一句笑談:“到人間的捷徑是經由美國。”
3
香港,當然也是一條捷徑。早在七十年代,相對於台北的禁閉,香港是兩岸之間地理最逼近、信息最方便、政治最敏感、言論卻最自由的地區;而在兩岸若離若接的後門,也是觀察家、統戰家、記者最理想的看台。
時至今日,還有天真的知識分子,昧於香港的現實與民心,把珠江口那一列半島與群島,一曲漁歌變成的海市奇跡,仍然看成十九世紀式受人蹂躪的殖民地。
香港誠然是一塊殖民地,理應收回祖國,但是生活在那裏的中國人,尤其從七十年代以來,隻有比其他的中國人地區,更加自由、安定、富裕。它不是一個主權國家,談不上什麼民主,但以法治而言,則遠勝台灣與大陸,可與新加坡比美。
我去香港中文大學的中文係任教,是在一九七四年的夏末。這決定對我的後半生影響重大,因為我一去就是十一年,再回頭時,頭已白了。如果我當初留在台北,則我的大陸情結不得發展,而我的香港因緣也無由發生,於是作品的主題必大為改觀,而文學生命也另呈風貌。曆史的棋局把我放在七十年代後期的香港,對我說來,是不能再好的一步。
但是初去香港,卻麵臨一大挑戰。英語和粵語並行,西方和東方交彙,左派和右派對立,香港確實是充滿矛盾而又兼容並蓄的地方:兩岸下棋,它觀棋,不但觀棋,還要評棋。
我去香港,正值“文革”末期,台灣在那裏的地位處於低潮,政治與文化的影響力至為薄弱。另一方麵,中文大學的學生會,口號是“認祖關社”(認識祖國,關心社會),言論完全追隨新華社,對台灣的一切都予否定。從九龍乘渡輪去香港,中國銀行頂樓垂下的大紅布條,上書“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觸目驚心,在波上赫然可見。但這麵雄視、紅視港九的戰旗,在毛澤東死後,立刻就不見了。
在那種年代,一個敏感的藝術心靈,隻要一出鬆山機場,就勢必承受海外的風雨。香港,中國大陸統戰的後門,在“文革”期間風雨更大。首先,你發現身邊的朋友都變了。於梨華學妹進入大陸的前夕,在香港和我見麵,席間的語氣充滿了對“新大陸”一廂情願的樂觀。溫健騮,我在台灣政治大學的高足,準備研究《金光大道》做他的博士論文,並且苦諫落伍的老師,應該認清什麼才是中國文學的大道。堂吉訶德方欲苦戰風車,卻發現桑丘·龐沙,甚至羅西南代都投向了磨坊的一方,心情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