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左”報“左”刊的圍剿,文章或長或短,體裁有文有詩,前後加起來至少有十萬字,罪名不外是“反華”“反人民”“反革命”。有一首長詩火力射向夏誌清和我,中間還有這樣義正詞嚴的警句:你精致的白玉苦瓜,怎禁得起工人的鐵錘一揮?時間到了,終難逃人民的審判!

上課也有問題。我教的一門《現代文學》,範圍是“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選課的學生少則五六十人,多則逾百。可是坊間的新文學史之類,不外是王瑤、劉綬鬆所著,意識形態一律偏“左”,從胡適到沈從文,從梁實秋到錢鍾書,凡非“左”作家不是否定,便是消音,沒有一本可用。我隻好自編史綱,自選教材,從頭備起課來。還記得在講新詩的時候,一位“左”傾的學生問我,為什麼不選些當代進步的詩人,如賀敬之之類。我正沉吟之際,班上另一位學生卻搶著說:“那些詩多乏味,有什麼讀頭?”問話的男生拗不過答話的女生,就不再提了。那女生,正是黃維梁的妹妹綺瑩。

每學期末批閱學生的報告,也是一項大工程,不但要改別字,剔出語病,化解生硬冗贅的西化句法,更要指出其中觀點之淺陋、評價之失當,在眉批之外,更要在文末撮要總評。有一年的暑假,幾乎就整個花在這件事上。終於漸見成效,學生的流行觀念漸見修正。如此兩年之後,“四人幫”下台,“文革”結束,香港的大學生們才真正重新認識祖國。也就在這時,梁錫華與黃維梁新受聘於中文大學,來中文係和我同事。我們合力,糾正了新文學教學上膚淺與偏激之病,把這些課程漸漸帶上寬闊的正軌。

4

七十年代的台北,曾經是不少香港人心目中可羨的文化城。以治安而言,當年台北遠勝於香港,僑生漫步於深夜的台北,覺得是一大解脫。一九七五年,中文大學入學試的中文作文,題目是《香港應否恢複死刑?》。考生多以慨歎本地治安不寧破題,再引台北為例,說明有死刑的地方有多麼寧靜,結論是香港應該學學台北。

那時香港的作家羨慕台北的報紙重視文學,不但園地公開,篇幅充裕,稿酬優厚,而且設立文學獎,舉辦演講會,對社會影響至巨;也羨慕台北的書市繁榮,文學書籍出得又多又快,水平整齊,銷路也好。頗有一些香港作家願意,甚至隻能,在台北出書。同時,台灣學生的中文程度,也要比香港高出一截。

二十年後,台北的這些優勢都似乎難以保持了。中產階級因治安惡化、政局動蕩而想移民。作家們甚至在討論,文學是否已死亡。文學獎設得很多,獎金豐富,但競爭不夠熱烈,而得獎人別字不少。台灣是發了,但是發得不正常,似乎有點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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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一結束,我曾迫不及待,從香港回到台北,在師範大學客座一年。那時我離台已經六年,心中充滿了回家的喜悅,走在廈門街的巷子裏,我的感覺“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八十年代中期我回台定居,再見台北,那種喜悅感沒有了。我幾乎像一個“異鄉人”,尋尋覓覓,回不到自己的台北。

八年來我一直定居在高雄,不折不扣,做定了南部人。除了因公,很少去台北了。現在我的新雙城記似乎應該改成高雄對台北:無論如何,北上南下,早已八年於茲。但是我對台北的向心力已大不如前,不如我在港的年代,因為台北似乎失去了心,失去了良心、信心,令人不能談情、講理、守法,教我如何向心?

倒數之感愈來愈強烈。二十世紀隻剩下六年半了。九七之後香港在哪裏?九九之後澳門在哪裏?台灣,要怎麼倒數呢?大陸,該如何倒數呢?願我的雙城長矗久峙,永不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