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畫東來驚豔記(1 / 1)

5��\/��羅浮宮博物館的名畫七十一幅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盛大展出,是台灣藝壇空前的大事。據說明年秋天,法國奧賽美術館的印象派名畫也會在“台北曆史博物館”展覽。台灣的西洋藝術觀眾,真可大飽眼福了。

這一次展出的羅浮宮名畫,其所涵蓋的時代,始於十六世紀而止於十九世紀中葉,所以國人比較熟悉的印象派作品不在其列,更無論後印象派。另一限製,是巨幅的名畫裝運不便,所以史詩一般的巨製,例如德拉克洛瓦的《薩達那帕勒斯之死》(麵積約為《聖喬治屠龍》之八十倍),當然就無法東來了。此外,羅浮宮真正的大名畫,例如鎮館之寶的《蒙娜麗莎》,也留在深宮未來。盡管如此,得在台北“故宮博物院”露麵的七十一幅裏,也甚多赫赫名作,戛戛傑作,盡夠台灣的西洋畫迷大驚其豔的了。

十一月十日,“台大”文學院為慶祝校慶,邀我這老校友回母校演講。次日乘便去外雙溪驚豔一番。但見排隊進場的人龍以極慢板蠕蠕而爬,其中以學生居多。好不容易進得場去,戶內的擁擠更甚於戶外,不但摩肩接踵、引頸歪頭,爭窺人牆疏處偶然可見的一角畫麵,而且得隨著人潮向前洶湧,時而推人有如後浪,時而被推又若前波,簡直無處可以立腳。我拉著我存,卻憑了堅強的意誌,在自己鍾情的好幾幅畫前力排眾流,打樁一般立成了一對砥柱。就這麼,我們總算在兵荒馬亂之中,欣賞了一個半小時的羅浮宮藏畫。

無論年輕時在中國端詳複製品,或是老來在歐美觀賞原作,我看西洋的繪畫大半輩子,始終不太喜歡布歇(Fran?ois Boucher)和弗拉戈納爾(Jean Honoré Fragonard)一類或巴洛克或洛可可的俗媚風格,總嫌他們的色彩太浮華,筆觸太輕巧,畫麵太幹淨,帶脂粉氣。這次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到布歇的《田園風光》,更坐實了我的觀點。反之,柯羅(Camille Corot)的《孟特芳丹的回憶》就真正攫住了田園生活的精髓,不但人物的姿勢與樹的姿勢在節奏上呼應,而且樹影蓊鬱,水光微明,淺嫩的天色透過葉隙,岸邊的野草花上似有若無地綴著點點反光,在在暗示田園的歲月有多悠然。還有什麼比那株巨樹的枝柯形成更生動、更矯健的節奏呢?慢板的大提琴或法國號,也不過如此了。整個畫麵的深沉寧靜,足當“回憶”的主題而無愧。柯羅的這幅傑作可謂風景畫中的尤物,令我不但一見鍾情,而且愛慕至今。另外,柯羅的人像也不含糊,第六十號那幅《克蕾爾·申尼貢》,畫中人物是他最小的侄女,豆蔻年華,情竇欲開,柔媚之中另具端莊的教養,其線條比馬內的人像圓熟,而色彩也比雷諾阿的人像溫婉。這幅傑作,但願擁擠的觀眾不要錯過。

古典畫風之整潔明媚,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Ingres)的《羅傑解救安潔莉卡》為其代表。畫繪武士羅傑騎著半鷹半馬的異獸,為救安潔莉卡,正挺其長戈在鬥一頭海妖。蒙難的王後雙腕被銬,囚於石壁,正當前景之中央,赤裸的肉體正如安格爾筆下所有的女人,豐腴肥膩,有肌無骨,並不怎麼動人。至於鷹馬背上的武士,則麵目姣好,俊秀有餘而威猛不足,挺戈下搠之勢也不怎麼努力。畫麵的前景,從盔甲到長戈,從女身到妖頭,無不明確精細,結果是靜態可觀而動感不足,毫無惡戰方酣的危急氣氛。

反之,掛在此畫旁邊的《聖喬治屠龍》,浪漫派大師德拉克羅瓦(Eugéne Delacroix)之作,麵積隻有安格爾巨構的二十五分之一,但氣魄卻磅礴逼人,勝遠安氏之作。《聖喬治屠龍》的主題同為英雄救美女而大戰妖獸;美女被囚,英雄躍馬揮戈,惡龍則蟠蜿在地,一切都很相似。可是德拉克羅瓦的武士全神投入戰鬥,熱烈許多,矛搠的姿勢也較著力。最出色的,是武士俯身,惡龍昂首,駿馬回頭,美女觀戰,四對眼神所注,都聚焦在下搠將及的矛尖,也正是高潮所在,劇力所指。至於畫麵,則強調節奏多於經營細節,所以動感十足,真有戰雲密布之勢。其實安格爾此畫頗師拉斐爾筆意,因為拉斐爾也畫過一幅《聖喬治屠龍》,不但細節明確逼真,背景也風光亮麗,像是郊遊踏青的佳節良辰,當然戰塵不起。安格爾學拉斐爾,無可置疑,但我認為就此題而論,師徒都不高明。德拉克羅瓦的《聖喬治屠龍》有兩幅,另一幅較大,也較精彩,卻不在巴黎,而掛在法國東部的格勒諾布爾美術館。其實兩幅都可惜太小,否則聲勢當更懾人。

台北“故宮博物院”展出的七十一幅裏,我喜歡的還有透納(J.M.W.Turner)那幅近於抽象的《遠眺小河與海灣》,以及傑利柯(Théodore Géricault)、博寧頓(Richard Bonington)兩位夭亡天才的四幅作品,在此不及詳述。但願西方藝術的展覽或演出,也能於台北之外澤及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