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歲月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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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吐露港上那一座黌宮山城,迄今忽忽十又一載,幾乎每年都回去兩三次,有時還不止。每次舊地重遊,都覺得故人漸少,新人日多,滄桑感咄咄逼來。那一片山懷水抱之間,我曾經度過此生最安定,也可以說最愉快的歲月,也因此,在寫作上最為豐收,在交遊上最值得紀念。這樣的因緣雖然親切,我卻不能稱中文大學(1)為母校,至於故校、舊校、前校,也覺勉強。可是倒過來,因為學生稱我為老師,這老師的舊情卻是不變的,何況老師名副其實,真的已老了。
十一年來,回沙田那麼多次,最溫馨的一次該是應“故院”之邀,於一九九三年三月回到聯合書院,擔任“到訪傑出學人講座”,先後的三次演講是“杖底煙霞——中國山水遊記的藝術”“舉杯向天笑——中國詩與大自然”“藝術的美與醜”。接待我的李卓予院長及翁鬆燃、吳倫霓霞等教授,原為往日聯合同事,重聚一堂,自然倍加親切。那半月間,我“回家做客”,既感安慰,又覺情怯,心境矛盾而多起伏。舊同事中,像蘇文擢、關寧安、劉清、陳之藩、王爾敏等,都離開了;至於以前教過的學生,當然也都散去。不料在“杖底煙霞”的聽眾裏,竟然發現了一九七六年畢業的中文係學生何焯明與李雪梅:他倆已入中年,但往日笑貌依然。師生重聚,學生是十七年後再來“聽課”,老師卻不勝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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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已是三年前了,現在,中文大學聯合書院正要慶祝四十周年。吳倫霓霞教授在長途電話的那一端,囑我為此盛事寫一點感言。
我的“聯合緣”始於一九七三年年初:當初我應香港詩風社之請去演講,宋淇告訴我說,聯合書院有意邀我去沙田一談。我去了,見到教務長劉祖儒。後來進一步的接洽,由副教務長陳燿墉接手。第二年八月,我便帶了太太和四個女兒去沙田教書了。其實我第一眼親睹馬料水,更早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當時我去港參加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主辦的翻譯研討會,劉紹銘乘便請我去崇基演講。從崇基的老火車站仰望馬料水山頭,黃塵滾滾,隻見幾架咆哮的推土機正來回挖土開山。當時我絕未料到,有一天黃塵落定,我會在那座山頭定居十年,聽火車來往,看紫荊開落。
一九七四年八月,我去中文大學中文係擔任教授,歸屬聯合書院。其時書院才從高街遷沙田兩年,新校舍樓新樹少,但因高踞山頭,遊目無礙,可以東仰馬鞍之雙雄,北眺八仙之聯袂,西窺大埔道一線蜿蜿,分青割翠,像一條腰帶繞鹿山而行,而吐露港一泓水光,千頃湛碧,渺漫其間,令高肅的山貌都為之動容。這麼一看,竟出了十年的神,至今還眷眷吐露港上,沒回過神來。
我在馬料水的第一間辦公室,在曾肇添樓的四樓,俯臨著書院的大片草坪,斜裏卻為水塔巍然的灰影所睥睨。至於上課,最早也是安排在曾肇添底樓,窗外就是水光山色,有時起霧,虛白卷卷甚至會漫進窗來。課後沿著曲折的坡道,一路下山,走回北陂的第六苑宿舍,簡直出入王維的五絕。那時九廣火車尚未電氣化,也不過一陣鏗鏗,一聲汽笛,立刻山又是山水又是水了。益信科學是忙出來的,而文學是閑出來的。
到校的第二天,聯合中文係的同人在九龍設宴歡迎。夫妻兩人如約而去,卻發現一桌同人聚精會神,雀戰正酣,令我們的饑腸大為驚訝。這是我們“入境訝俗”的啟蒙。開學以後,周日上午的“茶休”,同事鶩趨雀噪,又有茶點可享,簡直“口水多過茶”,是最熱鬧的時光,也為台灣所無。另一類接觸安靜而嚴肅,成為對照,便是開會了。無論是吵是靜,總有好心的同事問我:“聽得懂粵語嗎?”至於我如何回答,問者並不理會。其實我聽得懂七成,隻是說得少而已。家父早年是馬來華僑,同鄉都是閩人,朋友多是粵人,所以從小對那九音起伏我並不生疏。但耳入遠勝口出,要說,就張口結舌了。盡管如此,我這點皮毛粵語一開始就強於王德昭、陳之藩、王爾敏,很快也就超過劉國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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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當年貿貿然自台赴港,正如劉紹銘警告過我的,不無“冒險”。說“漢語”的外江佬投入粵語的世界,是一險。“右派文人”落在“左傾地區”,是二險。外文係教授濫竽中文係教席,是三險。結果幸皆有驚無險,令紹銘的幸災樂禍落了個空。
在中文大學教課,漢語、粵語、英語都可使用,不過中文係哪有用英語,我當然用漢語。有時候我會停下來,問廣東少年懂不懂我說些什麼,大半都表示“沒有問題”。其實有些外地老師的所謂漢語不脫鄉音,例如錢穆演講就需要粵譯,而朱光潛在港的幾次演講也直如孫臏行軍,灶隨日減。所以漢語隻要夠清楚,講課應無問題。後來在香港朗誦節,我還擔任了好幾年的漢語組評審,而接受電台訪問,問者用粵語,我則答以漢語,也行。至於我中譯的王爾德喜劇《不可兒戲》,香港話劇團在大會堂演出時,粵語和漢語分場使用,粵語場場客滿,漢語場也有八九成觀眾;粵語場用我的譯文,也沒多少地方需要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