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港任教,正是“文革”最後兩年,就在內地的後門口,極“左”的氣焰炙手可熱,甚至令人呼吸困難。不過心理的壓力可以轉化成藝術的動力,而以詩為出口,對寫作倒是有利的。心如鐵砧,逆境如鐵錘,於是有火花四迸,其器乃成。幸好八十年代開始,內地逐漸開放:先是柯靈、辛笛等來中文大學開會,繼有巴金、朱光潛等來訪,終於我的作品首刊於四川的《星星》詩刊,先我十年回了內地。
外文係的教授來中文係教書,不是兼課,而是專任,而且一任便是十年,這樣的例子應該絕少。我在中文大學教得最久的兩課,是“翻譯”和“現代文學”。不少中文人,包括中文係的某些同事,誤認為現代文學或新文學不過是白話文學,淺淡無奇,人人都懂,有何難教。其實新文學作品或脫胎於古典,或取法於西方,或有特殊時代背景,如果不能燭隱顯幽,理出來龍去脈,也就止於白話字麵,不能深入字裏行間。因為是在中文係上課,備課時也就格外用心,涉及古典的地方務必查明。外文係老師可以念錯中文,中文係的老師卻絕不可以。至於批改學生的報告,就更加認真。字有錯別,詞有不當,句有欠妥,論有不周,我或加改正,或標問號,或眉批數語,至於文末,更有綜評,少則三兩句,多且逾百言,甚或整頁。有一年選修“現代文學”者一百二十七人,我為學生批改報告,足足耗了三個半星期。
開始兩年,除了楊鍾基幫忙導修了一學期,我可說是孤軍奮戰。早期學生的報告,大半都依褊狹的意識立論遣詞。兩年後,崇基的中文係來了梁佳蘿,新亞的中文係添了黃維梁,合三人之力,才逐漸歸褊狹於中正,返政治於文學,推翻了“三個和尚沒水喝”的濫調。
既入中文係,當求“近儒者雅”。係中不無達士通儒,治學為文,皆有足式,雖不能至,而令人心向往之。十年向往之餘,對我這外文人自多啟發。加以開放後,內地論古典文學的著作在港購買,也很方便。我在“聯合”的末四年,能寫出《論山水遊記》《西化中文》《龔自珍與雪萊》等較為踏實的文章,無論就自然或人文的環境而言,都不能不感謝吐露港上這一片清穆的弦歌。
另外,就聯合書院的範圍,我曾參加的工作值得一提的,是在通識教育項下教過幾年《文學與近代人生》,主講過《象牙塔講座》,並且主編過四年《聯合校刊》。當年文怡閣裝潢一新,啟用之前薛壽生院長主持會議,討論到新閣應如何命名。眾議難定,我說何不稱為“怡文閣”,頗獲支持,卻有人指出:“外江佬有所不知,怡文閣粵音太近‘移民局’了。”眾人一陣哄笑,終於倒過來,定名為“文怡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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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料水三百三十英畝的壯麗校園,若要選一個製高點來鷹瞰全貌,則在不能兼顧北坡部分又不許攀登水塔的條件下,最方便的一處,該是“聯合書院”校車站前,陡坡頂端,俯臨中層與底麓的那一座懸崖了。憑欄俯眺,“老中大”悉匍腳底。遠客來訪,我最愛載他們來此縱觀,為他們指點校園的勝景,聽他們讚歎嘖嘖。獨自憑眺,則思前想後,感慨更多。今年四月初,來中大參加“翻譯學術會議”,隻見高樓更多,樹木更茂,舊友更少,而學生們上下往來於三層校園,比我當日所習見的,卻要高挺一些,也漂亮一些,雖然麵對九七,卻顯得開朗而有自信。我從“聯合”的看台上望著他們匆匆來去,想起他們的學兄學姐,當年我教過的一班又一班,久遠的回憶紛遝,像錄像帶一般不斷倒帶,再三停格。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明日之日多杞憂。想起黃綺瑩,我教過的聯合第一班高足,想起第二年的陳少元,第三年的陳寶珍,陳達生與他妹妹,還有簡婉君如何坐在我桌邊聽我評析她《杜甫傳》的譯文……還有崇基的古德明、黃秀蓮,新亞的王良和,研究所的麥炳坤……一班又一班,一代接一代,弦歌不輟,而夫子已老。隻希望他們的學弟學妹,眼前繼承了這美麗校園的青青子衿,盈盈少女,能在將臨的歲月,安泰如這四周的山色,自由如吐露港上的波光,並從他們健美的手上,把博文約禮、明德新民,一代接一代,傳向未來。
(1) 香港中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