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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八月在溫哥華,高緯的仲夏寒夜裏,先後接到兩通長途電話,一通來自紐約,報告我孫女降世的佳音;一通來自台北,報告我朱立民先生謝世的噩耗。

中國的律詩有所謂“流水對”,但那兩通電話激起的矛盾心情卻構成了“生死對”。隻是新嬰帶來的喜悅,雖然強烈,卻不具體,因為她有多麼可愛,我還沒有見到。而老友引起的悲哀,卻帶著宛在的音容。伍爾夫夫人吊康拉德的文章就說:“死亡慣於激發並調準我們的回憶。”(It is the habit of death to quicken and focus our memories.)(1)

在怎樣的場合第一次見到朱立民的,這史前史已經不可考了。隻記得經常跟他見麵,是從六十年代初期在師大英語中心同事開始。那時我還在師大任講師,他在台大外文係已任副教授,卻來師大兼課,教美語文學。下課的時候他常來我們的辦公室休息、喝茶。“我們”是指我、張在賢、傅一勤、陸孝棟等六位專任教師。六張桌子之外,室內已少餘地。立民來時,隻能坐在茶幾旁的一張藤椅上,麵對著我的左側和我談天,雖然一正一斜,卻近在咫尺。

那時當然沒有空調,所以冬冷夏熱,一切聽天由命。可是立民高挑英挺的身材,總配上合身的光鮮衣著,加以英語地道,談吐從容,一口男中低音略帶喉腔的沙啞磁性,卻似乎不太受天氣的影響。我自己穿衣服遠不如寫文章講究,對別人的衣飾更不留心,所以日後鍾玲總怪我無視她的新裝,真是罪過。不過立民當年那一身出眾而不隨俗的穿著,益發彰顯了文質彬彬,真有玉樹臨風之概,則是我早就注意到的。

即使早在當年,立民的“美國經驗”也已遠深於我。不但他自己早在幾個美國機構任職,連朱夫人也一直在美新處工作。可是立民的風度儒雅而穩健,談吐深沉而悠緩,舉止又不失端莊,所以給我的印象非但沒有“洋雞”(Yankee)沾沾自喜的滑利甚至膚淺,反倒近於英國的紳士作風。也就難怪,何以立民以研究美國文學開始,興趣逐漸移向英國文學,而以研究莎士比亞為歸。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猜想,立民喜歡的女性節目主持人並非牙尖舌利、熟極而流的一類,而是口齒清楚、節奏適度的一型。有一次跟他談到這問題,他說他喜歡熊旅揚,少待,又意味深長地笑道:“She is my type of woman.”這句話,回家後我向太太複述,後來又告訴一些朋友,引為趣談。不料隔了幾年,我向他重提此事,他淡淡莞爾,竟似忘了,倒令我有點掃興。

立民長我八歲,這差距不上不下,加以兩人並未熟到無話不講,包括黃色笑話,所以彼此一直以“先生”相稱。換了比我年輕有限的顏元叔、林耀福一輩,每次與我見麵,就會另辟一隅,不但交換機密要聞,而且語多不莊。初識立民,他剛四十上下,風度翩翩,儀表動人,套用王爾德《理想丈夫》裏的一句話,簡直是“台北外文界第一位穿得體麵的窮學者”(2)。可以想見,女學生們對他仰慕的不會很少。果然有一次,係裏的女助教興奮地告訴我:朱老師昨天帶她去哈爾濱!原來那是一家咖啡館,立民常去光顧。這件事天真得可以,但在當年卻似乎接近浪漫的邊緣了,倒令“我們辦公室”的假洋老夫子們心動了一陣。

後來我才發現,哈爾濱乃是立民誕生的城市,怪不得他愛去那家咖啡館。他原籍江蘇,小學時代在哈爾濱和北京度過,但中學六年卻在蘇州,抗戰勝利後更在京滬一帶做過事。所以他的背景兼有塞北江南,複以體態而言,可謂南人北相,而聽口音,北方官話裏卻又泄露了一點吳儂風味,加上會說英語,又善穿衣,有時又令我幻覺他是上海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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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年的朱立民確是如此,但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回憶了。三十年來,我們的交往不疏不密,任其自然,稱得上是其淡如水。我在《書齋·書災》一文裏,曾有一句說到六十年代初的事:“有一本《美學的傳統》(The American Tradition in Literature)下卷,原是朱立民先生處借來,後來他料我毫無還意,絕望了,索性聲明是送給我,而且附贈了上卷。”這兩卷一套諾頓版的巨著,迄今仍高據我西子灣臨海書房的架頂,悠久的記憶因贈書人永別而添上哀思。這部選集為立民所贈,可謂意義非凡,正因立民的學者生命始於美國文學研究,而日後他主持外文係所,在這方麵更有倡導促進之功。他一生出版專書四冊,最早的一冊便是一九六二年聯合書局精印的《美國文學,一六〇七—一八六〇》。書出後他送了我一本,我就在《文星》月刊上發表了一篇書評,題為《評兩本文學史》,另一本是黎烈文老師的《法國文學史》。我給朱著《美國文學》頗高的評價,對寫坡的一章尤為讚賞,立民非常高興。近閱近代史研究所新出的《朱立民先生訪問記錄》一書,發現立民自述此書,說曾經把稿子“請戴潮聲替我看了一遍,潤飾一下”。如此坦白自謙,實在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