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立民升任“台大”外文係教授並兼主任,聘我去兼課。有一次他問我,能否從“師大”轉去“台大”專任。那時係主任完全當家做主,有意聘人,必能辦到。但是我在“師大”,與同事、同學一向相處愉快,沒有背棄之理,便婉謝了。
立民在“台大”外文係二十六年,人緣顯然也很好,尤得學生愛戴。王文興寫作之初,立民頗加鼓勵,對其《草原的盛夏》一文尤表賞識,令這位高足十分感激,並向我親口述說。立民在“台大”主持外文係與文學院,前後達十一年之久,據我隔校旁觀,道聽途說,幾乎沒有人說他的不是。立民主政,慎於策劃,勤於實施,作風穩健,如此長才在學者之中殊不易得,至少我自歎遠遠不及。自從朱公走後,好像是時代變了,風氣改了,這種“文景之治”也就難再。
3
一九七四年我離台赴港,去中文大學中文係任教,一去十年,和立民相見更稀。等到再回台灣,我又遠在南部,除非無奈,也少去台北。不過,在我主持“中山大學外文所”那幾年,亟須北部學者南下支援,正值立民鑽研莎翁日深,發其“俠紳精神”,為解故人之困,竟不辭南北迢迢,更不計待遇區區,每周專程,來西子灣主持莎劇的研討。這時的朱公無複當日朱郎的倜儻自賞了,深度眼鏡的同心圓圈上加圈,男中低音的沙啞喉腔更低更沉,領帶變得細如鞋帶,但仍似不勝其拘束,偶爾還會突然扭頸噘嘴,做“推畸”(twitch)之狀。至於壯年的烏亮茂發,也已分披成鈍灰的二毛了。及至晚年,於披發之外,更任亂髭蔓生於頦間,雖然老而自在,看在我眼裏,卻不勝滄桑;卻忘了,在立民眼裏,我自己又斑鬢蓬鬆,落魄幾許。不過立民老興不淺,盡管心律要靠機器來調整,仍懷著滿腔熱忱,風塵仆仆,到處去開會或宣講莎士比亞。
直到那一個寒冷的八月夜晚,餘玉照的聲音越過無情的換日線傳來,告我以仲夏夜之噩夢。
我翻閱單德興、李有成、張力合編的《朱立民先生訪問記錄》,對著立民年輕時的照片發怔。站在文學院院長室外陽台上的那一幀,身影修頎,風神俊雅,右手雖然低垂,食指與中指之間卻斜撚著一截香煙,另有一種逍遙不羈的帥氣。為什麼如此昂藏的英挺,要永遠冷卻而橫陳了呢?幾個月前,他還腳立著這片大地,頭頂著日月星辰。
右手邊第三個抽屜裏,平放著對折的一方手帕,那是送殯的當天鍾玲從喪禮上為我帶回來的。每次拉開抽屜,我都會吃一驚。七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故人勞碌的一生,難道一折再折,就這麼折進去了嗎?
(1) Virginia Woolf:“Joseph Conrad”, from The Common Reader.
(2) Oscar Wilde:An Ideal Husband, Act Ⅲ:“He is the first well-dressed philosopher in the history of 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