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彈如雹的雨季,他偶爾也會坐在那裏,向攤開的異國地圖,回憶另一個空間的逍遙遊。那是一個純然不同的世界,純然不同,不但因為空間的阻隔,更因為時間的脫節。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的意義,不但是八千英裏,而且是半個世紀。那裏,一切的節奏比這裏迅疾,一切反應比這裏靈敏,那裏的空氣中跳動著六十年代的脈搏,自由世界的神經末梢,聽覺和視覺,觸覺和嗅覺,似乎都向那裏集中。那裏的城市,向地下探得更深,向空中升得更高,向四方八麵的觸須伸得更長更長。那裏的人口,有幾分之一經常在高速的超級國道上,載馳載驅,從大西洋到太平洋,沒有一盞紅燈!新大陸,新世界,新的世紀!惠特曼的夢,林肯的預言。那裏的眼睛總是向前麵看,向上麵,向外麵看。當他們向月球看時,他們看見二十一世紀,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的延長,人類最新的邊疆,最遠最敻遼的前哨。而他那個民族已習慣於回顧:當他們仰望明月,他們看見的是蟾,是兔,是後羿的逃妻,在李白的杯中、眼中、詩中。所以說,那是一個純然不同的世界。他屬於東方,他知道月亮浸在一個愛情典故裏該有多美麗。他也去過西方,能夠想象從二百英寸的巴洛馬天文望遠鏡中,從人造衛星上窺見的那顆死星,該怎樣誘惑著未來的哥倫布和鄭和。
他將自己的生命劃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他覺得自己同樣屬於這三種空間,不,三種時間,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樣同情鋼筆、毛筆、粉筆。舊大陸是他的母親。島嶼是他的妻。新大陸是他的情人。和情人約會是纏綿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注定了不會長久。在新大陸的逍遙遊中,他感到對妻子的責任,對母親深遠的懷念,漸行漸重也漸深。去新大陸的行囊裏,他沒有像肖邦那樣帶一把泥土,畢竟,那泥土屬於那島嶼,不屬於那片古老的大陸。他帶去的是一幅舊大陸的地圖,中學時代,抗戰期間,他用來讀本國地理的一張破地圖。就是那張破地圖,曾經伴他自重慶回到南京,自南京而上海而廈門而香港而終於到那個島嶼。密歇根的雪夜,葛底斯堡的花季,他常常展示那張殘缺的地圖,像凝視亡母的舊照片。那些記憶深長的地名。長安啊。洛陽啊。赤壁啊。台兒莊啊。漢口和漢陽。楚和湘。往往,他的眸光逡巡在巴蜀,在嘉陵江上,在那裏,他從一個童軍變成一個高二的學生。
遠從初中時代起,他就喜歡畫地圖了。一張印刷精致的地圖,對於他,是一種智者的愉悅,一種令人清醒動人遐思的遊戲。從一張眉目姣好的地圖他獲得的滿足,不但是理性的,也是感情的,不但是知,也是美。蛛網一樣的鐵路,麥穗一樣的山巒,雀斑一樣的村落和市鎮,雉堞隱隱的長城啊,葉脈曆曆的水係,神秘而荒涼而空廓廓的沙漠。而當他的目光循江河而下,徘徊於柔美而曲折的海岸線,複在羅列得繽繽紛紛或迤迤邐邐的群島之間跳越為戲的時候,他更感到鷗族飛翔的快意。他愛海。哪一個少年不愛海呢?中學時代的他,圍在千山之外仍是千山的四川,隻能從地圖上去嗅那藍而又鹹的活荒原的氣息。秋日的半下午,他常常坐一方白淨的冷石,俯臨在一張有海的地圖上麵,做一種抽象的自由航行。這樣鷗巡著水的世界,這樣雲遊著鷹瞰著一巴掌大小的大地,他產生一種君臨,不,神臨一切的幻覺。這樣的縮地術,他覺得,應該是一切敏感的心靈都嗜好的一種高級娛樂。
他臨了一張又一張的地圖。他畫了那麼多張,終於他發現,在這一方麵,他所知道的和熟記的,竟已超過了地理老師。有些笨手笨腳的女同學,每每央他代繪中國全圖,作為課業。他從不拒絕,像一個名作家不拒絕為讀者簽名一樣。隻是每繪一張,他必然留下一個錯誤,例如青海的一個湖泊給他的神力朝北推移了一百公裏,或是遼寧的海岸線在大連附近憑空添上一個港灣等。無知的女同學不會發現,自是意料中事。而有知的郭老師竟然也被瞞過了,怎不令他感到九級魔鬼詭計得手後的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