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斯特,在艾略特的正統當權時期,也曾是一個冷門人物。他曾是一個有名的冷門人物。有名,是因為他的詩受到讀者普遍的愛好;冷門,是因為晦澀成為詩壇風氣的時期,他那深入淺出的“易懂”詩風被批評家誤認為“膚淺”,因而他在最顯著的地位給忽視了很久。直到近年,他的重要性才漸漸被肯定。佛洛斯特是極少數能夠抵抗晦澀的浪潮的詩人之一,這一點,未來的文學史當能追認。事實上,晦澀已經在當代英美詩壇退潮了。

被冷落很久的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一直是現代詩中反對黨的領袖。他反對艾略特正統把可能獨立的美國詩附麗於歐洲大陸,更反對艾略特正統的背叛美國口語;他反對主知,提倡主感,以為美國詩人應該揚棄象征與博學,好好睜開眼睛來觀察周圍的世界。他的獨創性也已受到一致的推崇。

在第二代的名詩人中,托馬斯(Dylan Thomas)的地位似乎不很穩定。現在他的光芒已經不那樣刺眼,批評家們開始指出,他的晦澀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弱點。不過,他仍是最好的抒情詩人之一,這一點,似乎可以公認。斯彭德一直是最活躍的詩人之一,可是他的重要性,似乎較奧登為遠遜了。斯彭德不是那樣有才,他的作品格局蹇促、放不開,也太緊張。奧登是艾略特的大弟子,也就是主知派的大將,但是在艾略特正統崩潰之際,他的前途似乎頗難樂觀。當然,他仍是有成就的極重要的詩人,擁有“詩壇的畢加索”的雅號。他是一條善變的蜥蜴,雖然風格千彙萬狀,但似乎欠缺主要的方向和構想。論者以為他的優點在意象之層出不窮,左右逢源,但缺點也就在不解割愛,以致有時專騖部分的追逐而失卻整體的控製。奧登的大詩人地位,仍有待時間的澄清。

3

英美的現代詩現狀略如上述。我們的現代詩近況如何?一九五四年迄今,台灣的現代詩已經有十幾年的曆史了。也許有人不禁要反躬自問:誰,是我們的大詩人?

這個問題是早熟的,更切題一點,也許我們可以問:誰是比較有希望的候選人?我們是否已經產生了這樣的候選人呢?

不久以前,詩人們在台北曾有一次聚會,討論現代詩此後的方向。當時有人慨歎地指出,近一兩年來似乎是現代詩的低潮,某些作者已經終止創作,另一些,似乎在逐漸衰退,有分量有潛力的新作者出現得很少,至少他們不能彌補方思、黃用、吳望堯、林泠、覃子豪、楊喚的缺席。言罷,眾人頗有一點新亭對泣的感覺。

當時我曾提出一項修正的意見,認為與其說目前現代詩正值低潮,不如說它正值過渡時期,並接近一個可能終於來到的新局麵。我說“可能終於來到”,因為新局麵的誕生,還需要詩人們自己努力。

對於一個優秀詩人久無新作這個現象,我們實在不必過分杞憂。一個作家的創作,有時中輟一個時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隻要他並不停止他的吸收、感受、思考,隻要他不斷調整他的觀察的焦點,保持甚且鍛煉他的想象力,做重建他的新宇宙秩序的準備。這樣的心靈狀態,是蛻變的醞釀,不是停頓,更不是衰退。

我說目前正是台灣現代詩的過渡時期,因為在我的感覺中,現代詩的第一階段已近尾聲,不久的將來可能即展開第二階段。到那時候,將有許多新的筆出現,可是活躍在第一階段的筆,恐怕隻能留下少數的幾支,來參加現代詩史第二章的書寫。而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少數幾支筆,便可以說明誰已被提名為大詩人的候選人。當然,僅僅繼續寫下去是不夠的,因為你可以繼續寫到一九八六年,而事實上僅僅是在重複自己。我的意思是說,這種不斷的創作必須是有機的發展,而這種發展必須影響詩的主流或者自成一股強大的支流。總之,現代詩的氣候必須繞著你的筆尖旋轉,而拔掉這支筆,必然留下一片顯著的虛空。

這就引上偉大的另一標準了,那便是“超越性”。超越性應該是大詩人的一個必要條件。一個大詩人一生創作的過程,好像一個跳欄選手超越一連串的高欄,而最後一欄往往最高。任何大詩人都始於模仿,可是他不會長久安於做一名學徒。於是他麵臨第一個高欄,那便是超越他的老師。這一欄跳不過,他便命定要在一片偉大的陰影裏生鏽以終了。跳過了這一欄,便找到了自己,也就是說,他成熟了。不過他接著便會麵臨另一個危機,那便是,他不久就把這一季的成熟嚼食殆盡,眼看就要露出果核。於是,第二個高欄在他麵前升起。如果他跳不過去,他便命定要不斷地抄襲自己,吐出一粒又一粒雷同的果核。如果他終於跳過去了,那便證明他已經能超越自己。可以說,偉大已經在那一邊歡迎他了。

一個大詩人,從模仿到成熟,從成熟到蛻變到風格的幾經推陳出新,像杜甫、像莎士比亞和葉芝那樣,必須不斷超越,超越古人、超越時人、超越自己,事實上,每一篇傑作都是一次超越,否則修改與重寫便沒有意義。而超越自己是最為困難的。我想,目前詩壇的暫時沉寂,正暗示某些成熟的作者已麵臨蛻變的挑戰。因為,隻有能夠超越自己的作者,才會被提名成為大詩人的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