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Ȫ�四十八年以前,兩位青年詩人在牛津大學萬靈學院一位研究生的宿舍裏首次會麵。主人為他的客人介紹道:“埃茲拉·龐德。羅伯特·格雷夫斯——你們會互相討厭的。”
我們不能不承認,這種介紹的方式實在不平凡。不過呢,客人原就不是平凡的客人,而主人,更不是平凡的主人。三個不平凡加在一起,結果當然平凡不了。現在那兩位客人都已久別英國,客居南歐:龐德在意大利,格雷夫斯在西班牙,前者已經八十二歲,後者也已七十二了。主人遠不如他的客人長壽,因為他已經死了三十三年,享年不過四十七歲。他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雄人物,赫赫有名的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俗稱“阿拉伯的勞倫斯”。
這是英國當代名作家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一九二九年出版的自傳《向一切告別》(Good-bye to All That)的一個小插曲。當時勞倫斯已經是名震歐美的人物,剛從巴黎和會回來,並接受牛津的獎金,在撰寫那部敘述阿拉伯叛變史的《智慧七柱》。龐德從美國來倫敦,已經住了十二年,不久即將遷去巴黎。格雷夫斯也從歐洲大陸的戰場回國不久。根據《向一切告別》的記載,格雷夫斯和勞倫斯友誼的開始,是在一九二○年的二月或者三月,萬靈學院的一個招待晚會上。格雷夫斯立刻被勞倫斯的眼睛所吸引。那是一對藍得驚人的眼睛,和人交談的時候,並不注視對方的眼睛,隻是上下閃動,打量對方的全身。當時勞倫斯正和一位神學教授談論古典文學,格雷夫斯加入他們的討論,一開口便顯得很內行。勞倫斯立刻轉身向他說:“你一定是詩人格雷夫斯吧?一九一七年我在埃及讀到你的一部作品,覺得很精彩。”
這樣認識之後,兩人便開始來往,很快就成為好朋友了。格雷夫斯當時也在牛津修英國文學,課餘常去勞倫斯的宿舍找他。由於勞倫斯習慣夜間工作,淩晨就寢,格雷夫斯總是在十一點以後近午的時候才去拜訪。奇怪的是,兩位剛退役的軍人絕少談到戰爭。勞倫斯上校在東戰場出生入死,備嚐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楚;格雷夫斯上尉在法國戰場上也曾重傷而誤以“重傷陣亡”的字樣列於官方的報告。對於他們,大戰的經驗太殘酷了,而牛津那種靜謐的生活太美好了,令人懷疑是在夢中。勞倫斯尤其顯得不願重提往事。兩人相戒不言大戰種種。受過紳士教育的英國人,照例是不便探究別人的私生活的。格雷夫斯常在勞倫斯的起居室中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智慧七柱》的手稿,但是他抑製住自己的好奇。勞倫斯偶或談及自己戰前在米索普塔米亞的考古工作,但是兩人談話的題材大半是詩,特別是現代詩。
身為考古學家和荷馬史詩譯者的勞倫斯,對於詩人甚具好感,甚至有點羨慕。他認為詩人握有某種秘密,可以傳授給他,使他獲益。不過他認為,這種秘密在於駕馭文字,卻未領會到,所謂詩,也是一種生活和思想的方式。說到現代詩,勞倫斯認識的詩人雖多,他的品位範圍卻以“喬治朝詩”(Georgian poetry)為主。例如霍奇森(Ralph Hodgson)便是他喜歡的作者之一。對於正宗的現代主義,他似乎並不很感興趣。在給龐德的信中,他說:“當然,喬伊斯能寫(也真寫了,隻是偶一為之罷了);你能寫(也在寫);艾略特……也許吧……我是學院風兼牧歌式的,傾向浪漫;你呢吞吐的都是逗點和驚歎號。”顯然,他對艾略特似乎並不欣賞,不過在一九二○年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欣賞艾略特呢?
由於格雷夫斯的介紹,勞倫斯認識了其他兩位所謂“戰爭詩人”,薩鬆和布倫敦,也認識了後來成為桂冠詩人的梅斯菲爾德。布倫敦後來成為東京大學和香港大學的英國文學教授,一九六六年,複當選為牛津大學的詩學教授。勞倫斯和蕭伯納之間的交往,是眾所周知的。他的名著《智慧七柱》的手稿,曾寄給蕭伯納請教,初版八冊之中,即有一冊贈給蕭翁。戰後勞倫斯名氣太大,為了逃避新聞界的騷擾,在投效英國空軍時,他索性易姓為蕭;一九二七年,他更正式改名為T. E.蕭。據說,他所以如此,是因為某次有人誤認他為蕭伯納之子。
哈代在接受牛津大學榮譽博士學位的典禮上,見到了格雷夫斯。後來格雷夫斯夫婦去道且斯特拜訪老詩人,並將勞倫斯介紹給他。勞倫斯的交遊至為廣闊,除詩人外,他也仰慕藝術家。例如先後曾為蕭伯納、葉芝、喬伊斯、狄蘭·托馬斯畫像的名畫家奧格斯特斯·江(Augustus John),便是他的朋友,後來也為他畫了一張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