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房東”說起(3 / 3)

英國現代詩人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在他早年的自傳《向一切告別》(Good-bye to All That)中,曾記述他和老年的哈代(哈代當時已經八十歲,格雷夫斯才二十五歲)一段忘年交,說哈代懊悔年輕時誤信了批評家的話,“將早年詩中的方言俗字刪去,而那些字在通用的英語中是無可替代的。可是批評家們仍是糾纏著他。一位批評家指控他這樣的一行詩:‘他的身影小在遠方(His shape smalled in the distance)。’哪,他不這樣寫,該怎樣寫?於是哈代笑了一下。近日,為了怕再度受人指摘為閉門造車,他曾經一再向字典中尋查某字,找到了,字義確是如此如此——隻是看下去時,發現那字義唯一的出處,竟是他自己的幾被淡忘的一部小說!”

相對於“攀龍附鳳”的心理,中外古今的二房東之流,每每對於同時代的創作者來一次“烹龍煮鳳”的大屠殺,以為這樣作踐了名作家們,便能“逆取”文名,成為文壇的暴發戶了。但是文學史上,實在找不出任何批評者因“逆取”而成大器的例子。批評也是一種創造性的藝術,唯創造者始能成為真批評家。諷刺和謾罵的差別,便是前者罵得含蓄、罵得藝術、罵得美、罵得千古難忘,而後者徒有惡意、僅具怒容,但是毫無藝術可言,更不論罵得是否公正了。一個作家,如果欠缺堅實的正麵貢獻,絕對不能為文壇所公認。以己之惡,掠人之美,以己之無,蔽人之有,不敗者幾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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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想到自己的一段詩:

姑且步黑暗的龍脊而下

用觸覺透視

也可以走完這一列中世紀

小葉和聰聰

撥開你長睫上重重的夜

就發現神話很守時

星空,非常希臘

這是我五年前發表在《作品》上的一首詩,《重上大度山》的首節。那時我在東海大學開“現代文學”,上課時常提起希臘的古典和中世紀。小葉指葉珊,聰聰指少聰。夜間,三人走下大度山,四顧昏黑,而仰望燦然,因念昏黑者當屬中世紀,多龍的黑暗時代,而燦然者當屬希臘,多神話多情的希臘星空。任何稍具星象常識的讀者,都知道那些星座(英仙、雙子、仙女、人馬)和希臘神話有多麼密切的聯想。然則,“星空,非常希臘”,有何不妥,要令那些笨重的腦袋瓜子搖之又搖,而又搖不出一絲一毫結果來呢?

文法學家們看詩,隻見文法,而不見詩,於是群情嘩然,期期以為不可了。以這樣的眼光去看詩,將天下無詩。一千年前,中國的讀者以為李賀“無理”。一百年前,英國的書評家以為濟慈心智失常。美國詩人肯明斯將句首字和第一人稱單數的主詞小寫,美國人以為荒謬透頂,中國人想不出這有什麼不妥,因為中國字壓根就沒有大寫這件事。肯明斯的名句:

He sang his didn’t he danced his did.

美國人看了,大呼不通。蓋didn’t與did乃助動詞,何得而為名詞?中國的蘇髯掀髯朗笑道:有何不通?歌者所以歌其不曾,舞者所以舞其曾經;因記於此,

聊亦記吾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