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啞巴繆斯?(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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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的初秋,夏菁和我同客美國。他高踞落基山頂,我遠臥五湖平原,兩地相隔,千五百英裏。九月間,他飛去芝加哥,我則駕車去芝城迎接。參觀了藝術館後,太陽已經偏西,便負著落暉,衝著滿地的秋色,駛回密歇根去。那夜月色清朗,平而直的超級國道,無聲地流著,流一條牛奶的運河。懷鄉人最畏明月夜,何況長途猶長,歸途的終點也不能算家。於是兩人對吟起唐人絕句來,一人一首,結果,是愈吟愈愁。事隔年餘,仍記得當時,吟到“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真感到是那麼一回事,一時“鵝皮”(gooseflesh)都麻了起來。那實在是難忘的一夜。

“鵝皮”也好,“雞皮”也好,誦詩而到高潮,我的反應之中,總會有這麼一點生理的成分。不是冒起雞皮鵝皮,便是目潤喉澀,最敏銳時,更有猝然中箭的感覺。英國詩人豪斯曼在《詩的名與實》一文中,也曾經描述詩對他的作用,是生理甚於心智。他說,在早晨修臉的時候,他盡可能避免想詩,否則一句詩忽然湧現在心中,他的麵肌緊張起來,剃刀便會失手。又說,隨之而來,會有一陣寒戰,自上而下,掃過他的脊椎,且有淚水湧至眼中。最後,豪斯曼說,胃部是這一切感覺的中心。高敢也表示過,看梵高的畫使他的胃不寧。

繪畫到底是空間的藝術,構圖的節奏感對我們生理的節奏(例如呼吸和脈搏),所起的作用,似乎不如詩和音樂一類的時間的藝術,那麼強烈。雖然十分喜愛繪畫,我在麵對一幅傑作時,所經驗的是一種深沉然而緩慢的感動,緩慢,是因為畫家沒有限你一定的時間去領會他的作品。音樂則恰恰相反,其節奏感完全取決於時間;人體的節奏感受到它的影響,隨之疾緩起伏,所以我們在生理上對音樂的反應,總是更為迅速而直接。證之以我個人的經驗。被一段美好的旋律感動時,我會生雞皮、豎汗毛、麻頭頂;但神往於一幅畫的意境時,似乎很少這種生理的現象。

盡管有少數詩人(從喬治·赫伯特到阿波裏奈爾到肯明斯)熱衷於詩的空間表現,詩,在本質上仍是一種時間的藝術。而時間藝術的詩,對我們的作用,盡管是非常心靈的,也是頗為生理的。這一點,似乎有不少的讀者,甚至作者自己,尚無明確的認識。繆斯,一半是神,一半也是女人。她緊扣我們的心靈,但同時也滿足我們的耳目。繆斯而成為啞巴,則所以成為女性的魅力,已經喪失了一半。不幸的是,中國詩的繆斯,已經顯示出變啞的危機了。

對於我,對於中年以上的某些讀者,中國古典詩的朗吟(英文叫作chanting)是可以終身享受的一種高級樂趣。說得輕鬆些,它可以自娛,可以娛人,是雅人名士的一種消遣,一種修養。說得嚴重些,它成為欣賞古典詩的一個必要條件;短如一首五言絕句,不加千百遍的朗誦或低吟,是不可能充分心領神會的。我這一代的中年人,身逢抗戰,經曆種種的不幸,而比起現在的青年來,至少多一件幸事,那就是,懂得如何吟誦古典詩。小時候,我的父母和二舅父都會吟詩。他們雖未著意教我,畢竟耳濡目染,久之我也吟成了自己的一種腔調。其後這種吟哦,或高詠,或低唱,給了我無窮的安慰。今日,我的學生之中,甚至青年詩人之中,據我所知,十之八九都不會吟誦古典詩。某些青年詩人,恐怕還沒有意會到這是一種不利、一種缺陷。默讀唐詩,甚或用今日的語言出聲誦讀,固然也可以獲致相當程度的了解;但比起慢聲朗吟千百次後的那種領會,恐怕相去遠甚。最大的原因,在於前者僅僅是心靈的吸收,而後者加上了生理的沉浸。所謂“熟讀唐詩”,也就是要用生理的適應去幫助心靈的吸收,使那種節奏感,那種聲調,進入肌肉,纏繞每一根神經。

這樣的分析,有些讀者可能認為缺乏“詩意”。但是詩的生理作用,往往可以超越心靈的領會而影響讀者或聽眾。我在美國授中國詩的時候,班上的金發孩子們對我朗吟的反應,總是熱烈的,有些學生甚至要我教他們跟著吟詠。一位學生事後告訴我:他念這一班所留下的最深印象,是某次聽我朗吟《國殤》。其間我也有時應邀去別的大學演講,而當我在演講時朗吟李白或杜甫時,完全不懂中文的聽眾,總是興味盎然。這種反應,大部分屬於生理。反之,我不懂西班牙文,而每次聽到西班牙神父兼詩人勞治國(Father Carlos Orozco)朗誦洛爾卡熾熱的抒情詩,總是感到一種絕大的過癮。又如狄蘭·托馬斯的詩,據有些人說,看起來很費解,聽起來,尤其聽他自己朗誦起來,反而很容易接受,至少會感到,那節奏之中,挾帶著一股強大的說服力。再如喬叟那種中世紀的英文,看起來好費勁,而聽傅良圃神父(Father Fred Foley)念起來,忽然透明得多。不錯,心靈是詩的殿堂,但是,耳朵是詩的一扇奇妙的門。僅僅張開眼睛,是不能接受全部的詩的。我幾乎可以說,一首詩若未經誦出,隻有一半的生命,因為它的繆斯是啞了的繆斯。在台灣,某些詩人鋪張意象而無視於節奏的結果,已經使部分現代詩啞然無聲,不能卒讀。這樣發展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的新詩會啞掉,而古典詩的吟誦,也可能失傳。(例如某些讀者,是不知道什麼是入聲的。而將“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讀成平聲,哪裏還有淒惻之感?)中國文學豈不變成了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