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之綜合性,略如上述。使經驗客觀化的文字,也是綜合的。文字的綜合性具有三種成分:就是形、聲、義。此地所說的“形”,不是指字的形狀,而是指文字所形成的意象,及意象所組成的意境。意象是片麵的,顯得鮮活而突出,意境是整體的,彌漫於全詩之中,也可以說,意象是表,意境是裏。例如杜甫《秋興》之七,意象非常鮮活。曰月虛機絲,曰風動鱗甲,曰菰米沉雲而黑,曰蓮房墜粉而紅,曰鳥道之阻關塞,曰漁翁之流江湖,都是很美的意象;但這些意象交相反射的結果,形成了一種彌漫全詩的,極柔和極清麗極高雅的意境。

新古典主義的詩宗蒲柏曾謂:“聲之於義,當如回音。”(The sound must seem an echo to the sense.)蒲柏這句話說得很微妙。他的意思是說,如果把義當聲,則原來的聲(節奏、韻律)應該配合得天衣無縫,宛如回音。內行人想必明白,一首詩的意象和節奏,也就是說,一首詩的可視性和可聽性,一首詩的空間麵和時間麵,都必在它的意義下配合無憾。說得更武斷更深刻些,所謂意象和節奏,應該視為一首詩的第二義。我們甚至於可說,離開意象和節奏而談意義,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那種情形下,所謂意義,僅是一種抽象的概念,而不是一種經驗。我們說意象和節奏是第二義,因為兩者可以不落言詮地暗示,甚或取代第一義。除了追求對照的效果外,我們不能想象,怎樣用華麗的意象去組成一首樸素的詩,或是用鏗鏘的節奏去喚起悠遠之感。

意象是詩的繪畫性,節奏是詩的音樂性,因此,以形式而言,詩也是一種綜合的藝術。形與聲不但要配合義,如響斯應,如影隨形,成第二義,同時形與聲之間也得交融成一片,成為經驗客觀化的存在。不過,這種交融是一種很微妙的藝術,即使高手,也往往對之束手。於是有人強調繪畫性,趨向所謂圖畫詩,用中國的方塊字搭積木遊戲。有人追逐意象之鋪張,作超現實主義之夢遊,而困入意象之神牛迷宮(labyrinth)。其結果,往往嚴重地妨礙了節奏的延續性,令人不能卒讀。另一方麵,象征派詩人為了節奏之美,用字遣詞,往往舍義而從音,且謂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法國神父白瑞蒙更創“純詩”之說,一任音律甫沒意義,淪詩為悅耳的七寶樓台。

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詩人的工具是文字,不是畫筆或提琴。詩有繪畫性,但詩不是圖畫;詩有音樂性,但詩不是音樂。詩的意象美和節奏美要依賴意象,節奏與意義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如此如此的意象,必須配合如此如此的意義,才算貼切,也才算美。節奏與意義之間的關係亦然。我們有抽象畫,也有純粹音樂,但是不可能有放逐意義的純粹詩。因為詩是一種高度綜合的藝術;詩是主觀經驗到客觀形式的一個過渡,主觀的經驗是思想、情感、官能經驗的綜合,客觀的形式是意象和節奏的綜合,這兩種綜合複以文字為媒介而合為一體,因為文字一方麵具有意義,另一方麵又兼有繪畫性和音樂性。我可以武斷地說,愈是偉大的詩,其綜合的程度也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