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的名與實(3 / 3)

但是任何運動都可能產生矯枉過正的後果,為首倡者始料不及。主知的古典,重情的浪漫,原是“藝術人格”的兩大傾向。抑知縱情,固然導致感傷。過分壓抑情感,也會導致枯澀與呆板,終至了無生趣。我們隻要看看,在詩的類別之中,著重觀察的“摹狀詩”(descriptive poetry)多屬下品,著重思考的“哲理詩”(philosophical poetry)屬於少數,且每每無趣,“抒情詩”不但是最大的部門,而且傑作最多;便不難窺認其間真相。在英美,過分主知的結果,已經使一般作者不必要地壓抑自己抒情的本能,落筆便作未老先衰,未行動先囁嚅之狀。浪漫的詩可以說是青年人寫給青年人看的詩。某些現代詩,則成為青年人寫的中年詩甚或老年詩;一時詩壇上盡是普魯夫洛克的影子。

然而抒情的需要是無法否定的。即連有些喊出“主知”口號來的詩人,也無法不在自己的作品中抒情。有的非但一任情緒泛濫,而且似乎置個性於藝術之上。這種情形,去艾略特的“無我說”遠矣。艾略特的詩中,幾乎不願讓單數的第一人稱露麵。所以等到年輕而激情的狄蘭·托馬斯一出現,且大聲地說出“我”來時,讀者們便如釋重負,感到一種本能的解放,而熱烈地歡呼起來。抒情,而不流於縱情,不流於涕泗滂沱,應該是任何詩人,尤其是青年詩人的基本權利。

其次,我要談一談“價值”的問題。西方文化,自從工業革命和進化論以來,機器代替了上帝,都市抹殺了個人,農業社會的價值觀念和宗教的信仰,便麵臨崩潰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如丁尼生和狄更斯,還可以將希望寄托在社會的進步和繁榮;後期的吉普林和威爾斯,麵對大英帝國和科學,也還能夠保持十九世紀的樂觀。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世人對科學文明也幻滅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學,更令人對理性發生懷疑。艾略特的《荒原》《小老頭》《空洞的人》,反映了西方人心靈的空虛和一切價值的崩潰。於是龐德要回到曆史和古典,葉芝要自創神話,去發掘詩的主題。三十年代的奧登和斯彭德,更對於周圍的工業社會,劇烈地抨擊,而有所謂“左”傾的文學。

我個人對於孔子的某方麵思想甚有敬意,但是我並非儒家的信徒。盡管如此,我不能否認,儒家思想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儒家思想建基於人文主義和農業社會的價值觀念,並無太多宗教的精神。因此,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所麵臨的價值混亂問題,似乎與西方文化界所麵臨者不盡相同。然則,以一個現代中國人,處於中國式的內憂外患,麵對中國式的價值混亂,竟去耘人之田,“為西人擔憂”,為另一種文化價值的崩潰而精神失常;這樣做法,是否適當,其後果,是否有將中國現代文學附麗於西方現代文學之嫌,值得詩人們考慮。

同時,無論時代多麼混亂、痛苦,一個人如果要活下去,仍然需要價值和意義。至於那是怎樣的價值和意義,似乎倒是次要的問題。葉珊曾說,沒有一個大詩人是頹廢的。此點我完全同意。反過來說,凡大詩人,必抱持某種價值觀念。就我所知,現代詩的大師們,如裏爾克,如瓦雷裏,如葉芝,如艾略特,如佛洛斯特,如肯明斯、格雷夫斯、奧登和狄蘭·托馬斯,沒有一個不是肯定生之意義的。緊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發表《荒原》的艾略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卻思考時間與永恒的關係,並追求一種持久的價值,而寫下了《四個四重奏》的後半部。

混亂屬於時代,但信仰屬於個人。如果你相信有神,神便為你而存在。這是可以純由個人決定的事情。“我不一定認為人是有意義的,我尤其不敢說我已經把握住人的意義,但是我堅信,尋找這種意義,正是許多作品最嚴肅的主題。”六年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現在,我仍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