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梁實秋先生譯述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已於近日大功告成,並由遠東圖書公司精印出版,這真是中國文學界的一件大事。我說這不但是中國文學界的大事,更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的一大創舉,因為“五四”以來,西洋作家的譯述,何止數千百家,但譯述一位大作家而能竟其全集者,梁實秋先生還是第一人。除去譯述莎翁所需的修養與學識而外,僅僅這種超絕常人的毅力,這種有始有終的精神,已經值得文學界的敬佩,進而盛大慶祝了。
莎士比亞是英國最偉大的戲劇家和詩人。三百多年來,他這種君臨英國文學史的崇高地位,一直固若磐石、撼之不搖。從班江生到安諾德,哪一位大師麵對莎士比亞,不是碑其口而香其心?二十世紀詩宗艾略特更說:“但丁與莎士比亞平分秋色,不作第三人想。”這種情形,似乎並不存在於對岸的法國文學。我們似乎頗難指出,誰是君臨法國文學的巨匠。拉辛乎?莫裏哀乎?雨果乎?巴爾紮克乎?福樓拜乎?波德萊爾乎?抑瓦雷裏乎?似乎迄無公論、定論。
像這樣偉大的一位作家,數百年來,竟一直籠罩在神秘的氤氳之中。於是“疑莎論”者,代不乏人,或創“莎翁即培根”之說,或騁“莎翁即馬洛”之想。這些可笑的臆度,不待“外證”的推翻,即從文字風格本身的差異,也可以顯示其無稽。詩人兼傳記家昆內爾(Peter Quennell)在一九六三年出版的《莎士比亞傳》,應該可以廓清“疑莎論”的種種。
莎士比亞創作力的宏富,是罕見的。我們常聽說,與他同時的西班牙戲劇大家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如何創造了兩千種以上的劇本。這真是駭人聽聞的事。即以維加之才與壽(他活了足足七十三歲),要月撰數劇,要每劇必佳,實在也不可能。莎士比亞的戲劇,比起維加來,固然不算多產,但比起許多英國的戲劇家,如班江生和康格利夫等,卻是產量驚人的。三十七部戲劇,前後創作的時間,不過二十年左右,平均幾乎每年兩部。不但如此,這些作品的性質也是極為繁複的。大戲劇家如班江生者,往往擅長喜劇而拙於悲劇,如拉辛者,又偏於悲劇而不及喜劇,如莎士比亞之諸體具工者,更是少而又少。
梁翁傳莎翁。莎士比亞隻寫了二十年,梁實秋先生卻譯了三十六年。不過我們不要忘了,莎翁是連續地寫,在太平盛世的倫敦連續地寫,而梁翁是時作時輟地譯,在多難的中國時作時輟地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從嚴寒的北國譯到溽暑的南海,且把昔之“秋郎”譯成了今之梁翁。據說,最先建議並鼓勵梁實秋先生譯述莎士比亞全集的,是胡適之先生。胡先生已經作古,於莎為近,於梁為遠,但如果他地下有知,亦必欣然。梁先生治莎學,當已不止三十六年。以他的才情,以他的中英文修養,以他對英國文學的廣泛認識,加上他對譯事的認真態度,來從事莎士比亞的譯述,可說是再理想不過的了。現在全集三十七種已經出版,封麵的古典大方、內文的清晰悅目,以及校對的精細等,可以說無所愧於莎翁。至於譯文本身,對於信、達、雅三者,都能兼顧。我曾就《哈姆雷特》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二劇的梁譯與原文,作對照的閱讀,而對譯者的苦心,對譯者把伊麗莎白朝的英語嫁給一九六七年的中文的一番苦心經營,感到異常欽佩。大致上,我淺嚐後的一點印象是:由於梁先生“知彼”之深,似乎有時候梁譯寧可舍雅而就信。信、雅難以等量兼顧之時,應屈信以全雅乎,抑或屈雅以從信?這是翻譯原則上的一大難題。古往今來,這問題不知難倒了多少翻譯大家。十八世紀大詩人蒲柏英譯荷馬史詩,而以當時最流行的“英雄式偶句”出之。當時的英國人讀得非常過癮,但是希臘文學專家班特利說:“詩是很漂亮,不過你不能把它擺在荷馬的名下。”班特利的意思是說,蒲柏譯文,雅則雅矣,信則未恤。近讀林語堂先生所譯《葬花詞》,發現林先生頗有“屈信以全雅”的傾向,以致英譯雖然韻律鏗鏘、流暢可誦,唯與原意則大有出入。我們同樣可以套用班特利的話說:“詩是很流暢,不過你總不好意思把它擺在曹霑的名下吧。”
漢詩英譯之初,西方的漢學家如翟理斯者,類皆采用英詩的韻律,念起來果然朗朗上口。唯晚近的漢學家,如譯《楚辭》的霍克思(David Hawkes)和譯“晚唐詩”的葛瑞漢(A. C. Graham),都毅然拋去英詩韻律,幾乎唯信是從,結果他們的翻譯,我認為,皆認真而踏實,不難令西方讀者從而揣摩原作用字遣詞的慣性,“無論哪一國文字,都不是為了翻譯而存在的。”早在三十多年前,梁先生自己就已經指出這一點來了。但是,當我說梁譯有時寧可“舍雅而就信”時,我並無意要給讀者以梁譯“不雅”的印象,我的意思隻是說它“舍雅”,而這種“舍雅”的做法是以“就信”為原則的。沒有人比梁先生自己更恨“硬譯”的了。就是因為恨它,他才和硬譯的魯迅和效顰魯迅的“左派”譯者們發生論戰。也真奇怪,像魯迅那樣流暢的一支筆,一旦麵臨西洋文字,不知道何以就會變得那樣別扭,結果是既失之於雅,又失之於達,而在不雅不達的窘境之中,信又將焉附?今日某些年事較長的作者,搖筆行文之際,似猶不免“從事著的工作”“作為一個女性作家的曼殊菲兒”“仍被一世紀前的印象主義畫家群所深深地影響著”等的“非中文”。這些歐腔洋調,恐怕都是那種硬譯體的餘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