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先生的翻譯,初不限於莎士比亞。即使從未譯過莎士比亞,梁先生仍可稱翻譯名家。據我所知,除戲劇外,他譯過的作品尚包括《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呼嘯山莊》《織工馬南傳》《吉爾菲先生的情史》《彼得潘》《沉思錄》《百獸圖》等多種。其中最不為人知的《百獸圖》(Animal Farm),是英國小說家兼批評家奧威爾(George Orwell)一九四五年的作品。《百獸圖》不叫主義,不喊口號,表麵上毫不“戰鬥”,也絕無“史魔”“黑酋”之類的字樣,然而透過鮮活的寓言形式,專製者如何愚民、欺民、虐民的種種手段,莫不躍然紙上。這樣子的作品,才能自拔於宣傳,而稱為“藝術”。這樣子的作品,不但在此時此地,即千百年後,也將儕於《格列佛遊記》之列,而仍為人性永恒的反映。

就像這樣,四十年來梁實秋先生一直默默地在做一些很重要的文學工作。我們今日對梁先生如此尊敬,不僅因為他是一位翻譯家,更因為他是一位散文家,一位具有堅定信仰和獨立思想的批評家。“梁實秋”這三個字和翻譯是不可分的。他主持過台灣編譯館,也主持過協誌工業振興社的名著譯叢;他譯過戲劇,也譯過小說、散文和詩。《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的出版,更提高了他在這方麵的地位。散文方麵,他的文字兼文言白話之長,能俗能雅,他的境界在晚明小品與英國文學中從蘭姆到比爾博姆(Max Beerbohm)的散文傳統之間,親切、機智,而饒有諧趣。我自己的散文不朝這個方向發展,但是我相信這是散文一個廣闊的方向,惜乎傳人漸少,而某些效顰的作家似乎昧於“詼諧”與“滑稽”之別,“諷喻”與“尖刻”之分,逐俗逞凶,每墮惡趣,終不能自拔。

可是,這許多梁實秋之中,對於中國新文學最具重大意義的,是批評家梁實秋。三十年前,梁先生撰寫的文學批評,重刊於台灣的,有納入文星叢刊的《浪漫的與古典的》與《偏見集》兩種。來台後,較重要的批評文集尚有同一叢刊的《文學因緣》。從這幾本書看來,我認為作者是“五四”以來,自由主義的少數真正批評家之一。正因為如此,他注定了要反對以文學為政治工具的“左派”文人等,身受英美式自由教育並信奉儒家溫柔敦厚之旨的梁實秋,如果當時麵臨的是納粹或法西斯,照樣也會成為一個反對的聲音。

在三十年代的中國,麵對“左派”文人壓倒性的優勢,梁實秋先生敢以一支獨立的筆,向那些“穿製服的作家”挑戰並且應戰,是值得我們欽佩的。在浪漫主義的末流(所謂“革命文學”,所謂“普羅文學”,實質上也隻是一種傷感文學)泛濫之際,梁實秋獨舉古典精神,再三強調安諾德所標示的“沉靜地觀察人生,並觀察人生的整體”。在口語的鄉土文學流行之際,梁實秋指出口語並不等於文學。在“左派”文人高呼“階級性”第一的時候,梁實秋指出“階級性”的偏窄與“人性”的普遍。在“左派”文人高呼文學進化論時,梁實秋卻宣揚“文學的永久性”,認為綏拉菲摩維支的短暫終不能掩蓋彌爾頓的永恒。在“左派”文人叫囂文學大眾化的時候,梁實秋獨憂粗俗的大眾化隻有降低文學而不能提高大眾。他說:“雅俗共賞的文學,當然是可能的。例如《水滸傳》之類的小說,便是個標樣,可是坐在大鼓場中聽水滸,與坐在書室裏批點水滸,其興味是不一致的。雅俗可以共賞,所賞者未必是一回事。”

十幾年來,梁先生赴美講學的機會是多而又多的,可是他的選擇一直是這個島嶼,他的選擇是留在這裏,從事教育與譯著。十幾年來,他一直相信彌爾頓的一句話:“當同胞們為自由而戰的時候,一個人竟為了享樂而漫遊海外,我認為是一件可恥的事情。”這種風骨,和某些人相比之下,簡直是判若雲泥了。這樣子的一位學者、散文家、批評家,而完成了如此龐大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的譯述工作,應該是中國文學界加倍慶祝的原因。中國的文學界,不僅向翻譯家梁實秋,更向學者、散文家,尤其是批評家的梁實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