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的句法(2 / 3)

可是,同為大詩人,有人似乎並不刻意煉句,有人則俯仰其間,經營之誠,一若大將用兵,忠臣謀國。前者有李白,後者有杜甫。中國古典詩的句法,到了杜甫手裏,真是進入了一片新的疆土,可以說縱之斂之,吞之吐之,反複回旋,無所不宜。杜甫當然不是每詩如此。在古風和樂府之中,他的句法和其他大詩人之間也似乎沒有太顯著的差異。他那獨運匠心的句法,在律詩中表演得最為生動多姿。律詩講究聲調和對仗,句法當然比較謹嚴,往往不免交錯甚或倒裝,可是像杜甫那樣工於鍛煉,不但把字的功效發揮至極限,抑且把辭的次序安置到最大的張力的,幾乎絕無僅有。下麵是他的《房兵曹胡馬詩》: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

八句之中,至少有三句是倒裝。第二句可以說是“瘦骨成鋒棱”的倒裝。末二句在散文裏的次序,應該是“有如此驍騰,可橫行萬裏”。不過,更吸引我們注意的,是三、四兩句。我們不能確定說這一聯是倒裝,因為我們無法妥善地把它還原。杜甫句法的波詭雲譎、超越常軌,也就在此。撇開上下文平仄的規律不談,就句法論句法,這兩句似乎有下麵各種可能的排列:

竹批峻雙耳,風入輕四蹄。

峻竹批雙耳,輕風入四蹄。

雙耳批峻竹,四蹄入輕風。

雙耳峻批竹,四蹄輕入風。

雙耳批竹峻,四蹄入風輕。

批竹峻雙耳,入風輕四蹄。

也許,“峻耳雙批竹,輕蹄四入風”是第七種可能的排列,隻是後半聯甚為別扭,已鄰於不通。在這七種排列之中,似乎第二、三兩種比較接近原來的散文次序。怪就怪在這裏:在這樣的對仗之中,“峻竹”是虛,“輕風”是實;另一方麵,“批”是真的批,“入”卻是似真似幻之間了。

可是,杜甫的原文次序仍是最佳的安排,且具最高的效果。因為在“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之中,“峻”和“輕”儼然有英文文法受詞補足語(objective complement)的功用,不但分別補足“批”和“入”的語勢,而且標示出兩個動詞作用在受詞“雙耳”和“四蹄”上的後果。所以“峻”和“輕”兩個形容詞,不但分別疊合了竹與雙耳,風與四蹄,也使“批”與“入”的動作臻於高度的完成。本來,如果沒有這兩個形容詞,僅僅是“竹批雙耳,風入四蹄”,已經足以構成相當美好的意境。但是加上這兩個形容詞,那意境就更高妙了。有了“峻”,竹之峻就轉移為耳之峻,以致竹與耳疊合為一體;同樣,有了“輕”,風之輕也換位為蹄之輕,乃使風與蹄疊合為一體。在這種疊合的過程中,如果說“批”與“入”是變(becoming),則“峻”與“輕”便是成(being)了。因此,這一類的句法,可以歸納成這樣的公式:

A.(名詞)變(動詞)B.(名詞)成(形容詞)

《旅夜書懷》的第一聯,“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似乎也可以納入這種模式。不過杜詩的句法出奇製勝、變幻莫測,實在不容我們將活生生的藝術強為納入死板的公式。如果我們稍稍用心,便不難發現,《草堂集》中多的是這種虛實互轉主客交替的奇幻句法。像“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像“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像“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像“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像“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等佳句,如果仔細分析起來,章法莫不饒有奇趣。像這樣的奇句,我至少讀過千遍以上,但至今也不曾讀厭。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句法安排的高妙。譬如“夷歌數處起漁樵”一句,如果理順為“漁樵數處起夷歌”,恐怕念到第二遍就已興味索然了。

由於中文文法富於彈性,在短短五言或七言的一句律詩中,盡有足夠的天地,容詩人的寸心反複回旋。例如杜甫的一聯詩“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拆而複裝,便有下麵各種可能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