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諸弟隔海內,涕淚一身遙天涯。
風塵諸弟海內隔,涕淚一身天涯遙。
風塵海內隔諸弟,涕淚天涯遙一身。
風塵海內諸弟隔,涕淚天涯一身遙。
諸弟風塵隔海內,一身涕淚遙天涯。
諸弟風塵海內隔,一身涕淚天涯遙。
諸弟海內風塵隔,一身天涯涕淚遙。
諸弟海內隔風塵,一身天涯遙涕淚。
海內諸弟風塵隔,天涯一身涕淚遙。
海內諸弟隔風塵,天涯一身遙涕淚。
海內風塵隔諸弟,天涯涕淚遙一身。
當然,在英文詩中,並不是沒有這種再組的可能性。例如華茲華斯《西敏斯特橋上賦》(Composed upon Westminster Bridge)的第十二行:The river glideth at his own sweet will,便可做下列各種重組:
The river at his own sweet will glideth.
Gildeth the river at his own sweet will.
Gildeth at his own sweet will the river.
At his own sweet will glideth the river.
At his own sweet will the river glideth.
華茲華斯這行詩,八個字,十個音節,長度甚於杜詩,照說句法回旋的空間應該更寬,但排列組合的結果,可能性竟不及杜詩之半。何況杜詩重組之際,是兩行依相當的部位同時變換,照說牽製應該更多。事實上,換了杜甫來寫華茲華斯的十四行,這句詩很可能解除了英文文法的束縛,而成為下列的方式:
River glide own sweet will.
直譯就成為“河流自甘願”。這當然不像話。如果譯為“水流自欣欣”,那至少可作下列七種組合,比英文原句多出兩種:
水自欣欣流
水流自欣欣
流水自欣欣
欣欣自流水
欣欣水自流
自流欣欣水
自流水欣欣
也許“水自流欣欣”是第八種可能的組合,別扭當然別扭,但也不會比Glideth at his own sweet sill the river更牽強吧。中國古典詩的句法,就是這麼神奇地富於彈性,甚至可以反複誦讀,例如回文。英文也有回文,叫作“百靈鍾”(palindrome),例如下列調侃拿破侖的句子:
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
倒念起來,仍是原句。也有倒念起來成一新句的,例如Lewd did I live,倒念便成Evil I did dwel了。不過這種文字遊戲是沒有什麼價值的。
3
論者常說太白飄逸,子美沉潛,似乎這是一種非人力所能分析的神秘對比。事實上,這種對比的成因,是可以分別從題材、體裁、閱世態度、用字遣詞各方麵詳加分析的。我想,節奏的輕重疾徐,多少也能夠反映兩人氣質的差異。大致上,李疾杜徐,李突兀,杜均衡;律詩那種從容不迫有呼必應的節奏與結構,正宜於杜甫氣質的表現。李白的句法,甚少倒裝或回旋之勢,即使在寫律詩的時候,也不在這方麵下功夫,因此他的律詩,節奏恒比杜甫的為快。像“客心洗流水”之類略為倒裝的句法,在李白五律之中實在少見。即以“客心洗流水”一聯而言,緊接著而來的仍是極暢順的“餘響入霜鍾”。像“月下開天鏡,雲生結海樓”和“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句法,在李白,已經算得上夠曲折的了。杜甫則不然。往往,他不但創造了新的詩句,同時也創造了該詩句所依附的新節奏、新句法。以句法而論,杜甫可以說是詩人中的雕刻大師。他的句法,蟠蜿旋轉,蓄勢待發,正如米開朗琪羅腕下出現的扭曲人體。呼吸著這樣的節奏,氣蟠胸臆,我們遂說那是沉潛甚或沉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