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民族,本來是以自己的鼻子為宇宙感的中心的。一百年前,那鼻子像是給鴉片的火災燒焦了。從此,焦鼻子聞到的,隻是地中海的芬芳、巴黎的馥鬱、倫敦的成熟、紐約的蓬蓬勃勃,而古老大陸本身的稻香、麥香、草香和幾千年戰爭的血也染不醒的,泥土的香,反而顯得敻遼而陌生了。不過,焦鼻子到底是焦鼻子,嗅覺已經不那樣精確,所以隻要是遙遠的氣味,尤其是西風裏嗅來的,聞到什麼就喜歡什麼,沒有選擇,而自己腳下踩著的土壤和這土壤上的一切,倒愈聞愈像有股黴腐味了。
自信心的喪失,已經是一百多年的事了。在自卑感的壓抑下,這民族表現了兩種不同的反應:一種是排外,一種是崇洋。前者是國粹派,後者是國際派,前者妄想保持五口通商以前的原狀,不明白所謂文化,原是有生命的東西,不可能永久冷藏在曆史的冰箱裏的,後者拋棄傳統唯恐不及,效顰西方唯恐不似,但是不明白,文化原是生活加上心靈加上時間的一種東西,不是像借一條領帶那樣地容易擁有。
我們這一角所謂文壇,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是西方現代文學的一小塊殖民地。這種“澳門文學”是充滿了矛盾的。它熱心吸收西方的現代文學,但同時排斥西方的傳統(古典文學,浪漫文學等)如排斥有毒的細菌。這種做法,就像一麵在歡迎一個英俊的青年,另一麵又堅持他不得具有自己祖先的血液,甚至也不得回憶自己的父親一樣。我們不難想象,抽去了《聖經》和希臘古典之後,西方的現代文學還留下了什麼。抽去了但丁,還留下多少的艾略特呢?抽去了布雷克,還留下了多少的葉芝?我們的“澳門文學”信徒,一麵津津樂道艾略特和葉芝,一麵卻恥於研究文藝複興和浪漫主義,就像一個人去河邊汲水,隻要下遊的水而不要上遊的水,不知道下遊的水原是從上遊流下來的。
在另一方麵,下遊的水和下遊的河床甚至下遊的風景,是有密切關係的。如果因為那條河在地中海入口處呈S形且常泛濫,把那種河水注入黃河以後,也非要它在渤海入口處扭成S形且常常泛濫不可,那就可笑了。例如達達主義,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歐洲一群畫家和作家,以混亂而荒謬的方式抗議混亂而荒謬的戰爭的一種產物。大戰一結束,達達主義的社會背景不再存在,達達主義便消失了。如果我們硬要把達達“移植”到此時此地的中國來,這棵怪樹,恐怕一過鬆山海關就要萎掉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二十年代初期,“達達”在德國彙入了無政府主義,在法國,則變成所謂超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的放逐理性,揚棄美學及道德律,以及它的提倡自動語言和切斷意象,一方麵固然深受弗洛伊德的影響,另一方麵也是逃避現實,逃避科學至上的工業社會的現實的一種表現。一種文學,不幸而成為逃避現實的租界,就是頹廢的文學,而偉大的文學與頹廢是相去甚遠的。超現實主義名為探索“高一層的現實”(super-reality),事實上等於放棄了廣闊的現實麵,也就是對科學和工業讓步了。另一方麵,由於超現實主義隻承認放逐理性後的瞬間且破碎的經驗,它對於人生的處理,也是曖昧、破碎、麵目模糊的。這樣子的文學,是我們急切需要的嗎?
這樣子的一種主義,含含糊糊地“移植”到這島上來之後,是功過參半,甚且過多於功的。我們必須承認:超現實主義對於想象確實不無解放之功,對於潛意識的探索也甚有鼓勵。但是,它的副作用竟超過了它的藥力,而陷我們的現代詩於混亂與破碎。它的副作用所及,使一般失去把握的青年作者過分醉心追求繽紛繁複的意象,甚至為意象而意象。所謂意象,原是主題的具體化,或者經驗的客體化;如果它超過了主題表現上的需要,則使一首詩充滿了令人分心的不必要的細節,而有部分壓倒整體之感。一首詩的成功,不在意象的繁複,而在意象能夠有效地緊扣住主題。目前,這個島上的現代詩,最嚴重的病態之一,便是意象上毫無節製的鋪張,以致紛紜的細節,或因雷同而相淆,或因不類而相抵,令讀者難以把握“視覺的焦點”。詩,應該是經驗的秩序化。經過這種秩序化後,複雜而零亂的經驗,才能夠濃縮、集中,且產生意義。詩,應該是一種澄清的過程(process of clarification)。我們目前的現代詩,似乎正在走反澄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