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意象的鋪張,我們的現代詩幾乎將節奏完全揚棄了。幾乎,翻開任何新出版的詩集,我們都會讀到沒有句法的句子,沒有節奏的段落,不成段落的詩篇。在節奏上,我們的現代詩幾乎是完全解體了。所謂“自由詩”,對於真正的詩人,並不存在。在藝術之中,是沒有什麼“絕對的自由”的。所謂自由,原是與束縛相對的一種東西;解除束縛,超越障礙,才有自由。所以“絕對的自由”等於沒有自由,因為本來就無須克服任何困難,或超越任何障礙。譬如舟行水上,水既是束縛,也是自由的必要條件;因為水固然具有阻力,但也是所以行舟的憑借。現代詩人在拋棄傳統的同時,也喪失了形式的憑借。他要在一首詩中多加一段,或少寫幾行,或者在一行之中,增刪任何字數,都是他的自由。但是那樣實在不能算是自由,因為他無須應付任何限製。而在極其鬆散的形式之中,節奏既無任何外在甚至內在的規律,讀者自然無所期待,結果自然也就無所謂失望或者滿足。一位現代詩人,固然不必去運用前人的律絕,十四行,或者斯賓塞體,但是他仍需創造自己的規則去玩自己的遊戲。我們的現代詩人,往往不肯自創新規,或者無能遵守自創的規則。我們的現代詩,往往令人讀不下去,因為在視覺上既無重心,在聽覺上也沒有滿足。一位敏感的讀者,豈甘自陷於既盲且聾的絕境?
超現實主義本來隻提供一種寫作的手法,在主題上並無正麵的啟示。年輕一代的作者,對於“五四”以來的新遺產既無緣涉獵,對中國的“舊大陸”也說不上有什麼切身的經驗或熱愛;至於深厚的古典遺產,在目前崇洋的風氣之中,更被人否定而且鄙棄了。於是,詩人們的眼色都羨羨然投向西方。從失落的一代到憤怒的青年到存在主義到加繆,為了服西方新上市的特效藥,此地的作者先學會了西方人的流行性感冒。於是,本來沒有宗教問題的我們,竟在詩中為神的死去一再舉行哀悼;工業革命尚未成功,竟預支感情,哭訴機器的野蠻,大城市的無情迫害。詩中的意象,不是海倫,便是基督,或者是更為流行的“荒原”“地糧”“海明威的豹”“波德萊爾的雲”。如果有誰還肯去發掘中國古典的意象,那他便是一個萬惡不赦的大罪人了。從零碎的譯文或未全消化的原文裏,這些作者,抓住一把“口令”式的字眼,便成為異常方便的護身符了。於是“孤絕感”“荒謬哲學”“都市的獸性”“存在的痛苦”一類像是現代詩人特有的“術語”甚至“隱語”,便代替了古典詩中的“風花雪月”,在我們流行的句法裏,嵌鑲一些新的排列組合,然後呼嚷幾聲神啊戰爭啊瑪麗亞啊之類的口號,然後暗示自己是一個性變態患者,或者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隨時有自殺的可能,最後,也許再祭起一句《三字經》的穢語,一首典型的現代詩就算寫成。
以“荒謬哲學”為例。某些作者竟以為加繆在提倡這種哲學,且鼓勵人們唾棄一切價值,而對生活抱持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這是異常錯誤的。無論在思想上或行動上,加繆都不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加繆所謂的荒謬,僅僅意指每一位個人的生活環境,以及強加於個人身上的宗教或政治製度,每每是荒謬而無意義的。但是,當一個人采取行動去反抗這種荒謬時,他便有了工作和責任感,工作遂給他滿足,而責任感遂給他意義。從早期的《異鄉人》到後期的《叛徒》,加繆無時不在尋求生命的意義。《瘟疫》的主題,是以同伴的團結來消滅生命的荒謬感。薛西弗斯推石上山,毅然肩負生之荒謬的神話,簡直可以媲美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加繆曾說:“麵對有關人性的一切,我悲觀;但麵對有關人之行動的一切,我堅持樂觀。”也就是基於這種信念,在實際生活上,加繆的選擇恒屬勇者。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第二年(一九四○),當法國的命運愈趨黑暗而法國人紛紛逃向北非的時候,加繆獨自從北非回國,倡辦地下報紙,對抗德國和維琪政府的新聞檢查,並且撰寫明暢有力的社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