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學之比較(3 / 3)

蘇台覽古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春唱不勝春。

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

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隻今惟有鷓鴣飛。

兩首詩在時態上的突變,恰恰相反。前者始於現代式,到末行忽然推遠到古代,變成過去式;後者始於過去式,到末行忽然拉回眼前,變成現在式。尤其是後者,簡直有電影蒙太奇的味道。可是中文文法之妙,就妙在朦朧而富彈性。《越中覽古》一首,盡管英譯時前三行應作過去式,末行應作現在式,但在中文原文中,前三行的動詞本無所謂過去現在,一直到第二行結尾,讀者隻覺得如道眼前之事,不暇分別古今;到了“隻今惟有鷓鴣飛”,讀者才會修正前三行所得的印象,於是刹那之間,古者歸古,今者歸今,平麵的時間忽然立體化起來,有了層次的感覺。如果在中文原文裏,一開始就從文法上看出那是過去式,一切過於分明,到詩末就沒有突變的感覺了。

中國詩和西洋詩,在音律上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恒唱,後者亦唱亦說,寓說於唱。我們都知道,中國古典詩的節奏,有兩個因素:一是平仄的交錯,一是句法的對照。像杜甫的《詠懷古跡》: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一句之中,平仄對照,兩句之中,平仄對仗。第三句開始時,平仄的安排沿襲第二句,可是結尾時卻變了調,和第四句對仗。到了第五句,又沿襲第四句而於結尾時加以變化,複與第六句對仗,依此類推。這種格式,一呼一應,異而複同,同而複異,因句生句,以至終篇,可說是天衣無縫、盡善盡美。另外一個因素,使節奏流動,且使八句產生共鳴的,是句法,或者句型。中國古典詩的句型,四言則上二下二,五言則上二下三,七言則上四下三,而上四之中又可分為二二;大致上說來,都是甚為規則的。前引七律句法,大致上就是這種上四下三的安排。變化不是沒有,例如前兩行,與其讀成“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何如讀成“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不過這種小小的變調,實在並不顯著,也不致破壞全詩的諧和感。

西洋詩就大異其趣了。在西洋詩中,節奏的形成,或賴重音,或賴長短音,或賴定量之音節,在盎格魯-撒克遜的古英文音律中,每行音節的數量不等,但所含重音數量相同,謂之“重讀詩”(accentual verse)。在希臘羅馬的古典詩中,一個長音節在誦讀時所耗的時間,等於短音節的兩倍,例如荷馬的史詩,便是每行六組音節,每組三首,一長二短。這種音律稱為“計量詩”(quantitative verse)。至於法文詩,因為語言本身的重音並不顯明,所注重的卻是每行要有一定數量的音節,例如古法文詩的“亞曆山大體”(Alexandrine)便是每行含有十二個音節。這種音律稱為“音節詩”(syllabic verse)。古典英詩的音律,兼有“重讀詩”和“音節詩”的特質,既要定量的重音,又要定量的音節。最流行的所謂“抑揚五步格”(iambic pentameter),便規定要含有十個音節,其中偶數的音節必須為重音。下麵是濟慈一首商籟的前八行:

To one who has been long in city pent,

‘Tis very sweet to look into the fair

And open face of heaven—to breathe a prayer

Full in the smile of the blue firmament.

Who is more happy, when, with heart''''s content

Fatigued he sinks into some pleasant lair

Of wavy grass, and reads a debonair

And gentle tale of love and languishment?

這種音律和中國詩很不相同。第一,中國字無論是平是仄,都是一字一音,仄聲字也許比平聲字短,但不見得比平聲字輕,所以七言就是七個重音。英文字十個音節中隻有五個是重讀,五個重音之中,有的更重,有的較輕,例如第一行中,has實在不能算怎麼重讀,所以who has been long四個音節可以一口氣讀下去。因此英詩在規則之中有不規則,音樂效果接近“滑音”,中國詩則接近“斷音”。第二,中國詩一行就是一句,行末句完意亦盡,在西洋詩的術語上,都是所謂“煞尾句”。英詩則不然,英詩的一行可能是“煞尾句”,也可能是“待續句”。所謂“待續句”,就是一行詩到了行末,無論在文法上或文意上都沒有結束,必須到下一行或下數行才告完成。前引濟慈八行中,第二、三、五、六、七諸行都是“待續句”。第三,中國詩的句型既甚規則,行中的“頓”(caesura)的位置也較為固定。例如七言詩的頓總在第四字的後麵,五言詩則在第二字後。在早期的中國詩中,例如《楚辭》,頓的地位倒是比較活動的。英詩句中的頓,可以少也可以多,可以移前也可以移後,這樣自由的挪動當然增加了節奏的變化。例如在濟慈的詩中,第三行的頓在第七音節之後,其後數行的頓則依次在第四、第五、第二、第四音節之後,到了第八行又似乎滑不留舌,沒有頓了。這些頓,又可以分為“陰頓”(feminine caesura)和“陽頓”(masculine caesura)兩類,前者在輕音之後,後者在重音之後,對於節奏的起伏,更有微妙的作用。第四,中國詩的句型既甚規則,又沒有未完成的“待續句”,所以唱的成分很濃。西洋詩的句型因頓的前後挪動而活潑不拘,“煞尾句”和“待續句”又相互調劑,因此詩的格律和語言自然的節奏之間,既相迎合,又相排拒,遂造成一種戲劇化的對照。霍普金斯稱這種情形為“對位”。事實上,不同速度的節奏交彙在一起時,謂之“切分法”(syncopation)。我說西洋詩兼唱兼說,正是這個意思。而不論切分也好,對位也好,都似乎是中國古典詩中所沒有的。中國的現代詩,受了西洋詩的影響,似乎也有意試驗這種對位手法,在唱的格式中說話,但是成功與否,尚難斷言。

當然中國文學也有西方不及之處。因為文法富於彈性,單音的方塊字天造地設地宜於對仗。雖然英文也有講究對稱的所謂Euphuism,天衣無縫的對仗仍是西洋文學所無能為力的。中國的古典詩有一種圓融渾成,無始無終,無涯無際,超乎時空的存在。由於不拘人稱且省略主詞,任何讀者都恍然有置身其間,躬逢其事之感。由於不拘時態,更使事事都逼眼前,曆久常新。像不拘晨昏無分光影的中國畫一樣,中國詩的意境是普遍而又永恒的。至於它是否宜於表現現代人的情思與生活,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附注:在亞洲廣播公會的座談會上,主講“中西文學之比較”。本文即據講稿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