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方旗詩集《哀歌二三》

近三兩年來,自由中國的現代詩似乎已陷入一種滯留的狀態。某些傑出的詩人,或者日漸減產,或者出品日漸遜色,或者索性熄火停工。某些不傑出的詩人,似乎做詩人的興趣更濃於作詩。當然,做詩人是遠比作詩容易多了:三百六十五天之中,隻要抽出半天的工夫,去詩人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開一次會就行了。所謂詩人,本來就無須執照,因此,即使出租車司機那樣的訓練,也可以免了。

可是要寫詩,寫自己的詩,不是古人也不是外國人的詩,留給曆史而毫無愧色的詩,淨化自己民族的語言且增進自己民族的敏感的詩,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從文學史的意義看來,真能擎筆如柱,撐住我們這一角所謂“詩壇”的作者,目前恐怕還不到十位吧。詩刊不能說不多。詩的活動不能說不頻。詩人的數量,沒有一師也有一營。表麵上足夠熱鬧的了。可是青年作者之中,究竟有幾個人能填補從方思到方莘的空缺呢?新人之中,究竟有幾個人有自己的用語、自己的意象、自己的節奏、自己的主題,一句話,自己的世界?

情形當然尚不至於如此悲觀。所謂“江郎才盡”,有時僅是表麵的幻覺。豪斯曼的兩卷詩集之間,相去二十六年。哈代在寫了二十五年的小說之後,竟又重拾早年的詩興,寫了三十年的詩。三兩年的擱筆,因此尚不足以構成“江郎才盡”。不過其間有一個重要的區別。豪斯曼和哈代在這二十多年中,於詩雖無表現,但非毫不用心,事實上他們在其他文學部門的成就,如豪斯曼之於古典文學,哈代之於小說,仍是異常卓越的。我們的部分知名詩人,是否真已才盡,一時雖難斷言,但他們這幾年來,無論在創作、批評,或其他文學部門的貧弱表現,令人對他們的“東山再起”,很難寄予厚望。

業已知名的作者,當然不盡如此。而無名作者之中,也盡有一馳絕塵的黑馬,令人目為之爽。前年夏天我回來後,便因周夢蝶先生的推薦,有緣一睹這樣的一匹黑馬,自一座玻璃的迷宮中馳來。那黑馬,就是方旗。那玻璃宮,就是他的詩集《哀歌二三》。

我沒有見過方旗。據周夢蝶先生說,他很年輕,已去美國留學。如此而已。《哀歌二三》前無序,後無記,既無何處也無何時出版的字樣。《哀》集中的六十首詩,亦似乎從未在刊物上單獨發表過。據我推測,這本詩集大概是在我出去那兩年(一九五三年秋至一九五五年夏)間出版的。無論如何,方旗的乍現,是令人驚喜的:驚,因為這樣一位年輕的新人,怎麼剛一出手竟已如高手;喜,因為這幾年來,畢竟還能出現這樣的作者,令我們對若斷若續的詩運,不致過分杞憂。

像所有年輕的作者一樣,方旗頗受某些先驅者的影響,但是,像所有傑出的作者一樣,在某些方麵他頗能超越那種影響。在我的印象之中,或直接或間接影響過方旗的詩人,可能包括方思、鄭愁予、林泠、黃用、葉珊、敻虹、方莘。而給他影響最深的,依次該是方莘、黃用、鄭愁予。上述七位詩人的風格,在相異之中,至少有一點相通:那就是,無論他們的現代感有多少層次上的差異,他們的作品,在字裏行間,恒散布一種極清純、極深婉的古典芬芳。比較起來,葉珊熱些,方思冷些;鄭愁予、林泠,流動自如,方莘則凝練矜持;黃用傾向主知,敻虹傾向唯感。方旗似乎能兼采眾家之長,在冷與熱、流動與凝練、知性與感性之間,做適度的調整,而完成一種既古典又現代的二元風格。同樣具有古典的風味,有些詩人落筆較重,例如周夢蝶;有些詩人落筆較輕,例如鄭愁予和敻虹。落筆輕重,關乎性情,原無高下之分。也許落筆重的沉痛悲鬱,落筆輕的飄逸瀟灑。大致上說來,方旗落筆屬於輕的一型,但該點的都點到了,點到為止,不浪費筆墨。下麵的一首《冬防》可以為例:

汝其知否燈火管製宵禁開始

汝其知否我使眼睛閉攏雨聲停止

汝其知否神在壁上嗬氣取暖

汝其知否每張床上升起愛情的旗

汝其知否枕是擺向夢的渡船

汝其知否我的夢如一床舊被遮蓋你

最末一行的隱喻尤其纏綿,極盡悲涼之致。下列一首小品《鏡》,直逼鄭愁予的早期作品:

晚天無可奈何地垂落

一麵落地長鏡

雲外淡淡的一顆星

是我若隱若現的影像

下麵的一首《海上》:

海上黃昏,雲族的牛羊不能棲止

他們水質的足蹄不能棲止在

不堪棲止的青青海原

海上黃昏不堪棲止

那種飄逸的情韻,不讓《夢土上》的行吟者專美於前,而一種既繽紛又工整的秩序感,以及在短短四行中連用四個“不能(堪)棲止”的交織絕技,也不讓方莘或商禽獨造於後。下麵的一首《戒指》,則似乎有不少鄭愁予和一點點的黃用和林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