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起我左手上戒指的故事

我說忘了 叫醒頭頂上的春燈

點亮一個清清楚楚的耶穌

見證著你底青色衣裳以及夜

為了某日某事我戴上

而其煙色的曆程已在回流裏沉埋

於是你靜靜地笑了

啊,就是這流臨自鑒的古典,我曾經見過

棕發的徐緩調長長鋪寫在水麵

但那水仙是開落在如何的容顏

在如何的杏花春雨裏

我已忘卻

《黃昏雨》的前幾行,置之《無果花》之中,幾可亂真:

廣告牌的斷句,在暮色漶漫的殘碑上

行人靈肉俱潮,仰臉不解句讀

有如濕土的藻菌 六點鍾

影響方旗最深的,恐怕還是方莘。方莘創作的起點是清晰、準確、冷晶晶的意象主義;他的眼睛是現代藝術家的眼睛,他的耳朵是爵士樂演奏者的耳朵。在現代詩人之中,方莘是最關心美學也是最純粹的作者之一。在印刷術的構圖手法上,方莘是最有才的試驗者之一。在這方麵的成就,他已然超越了白萩、紀弦、林亭泰,可與商禽分庭抗禮。我甚至認為他的《夜的變奏之一》,迄今仍是這方麵最“前線”的一麵旗。如果說,《夜的變奏之一》是微妙的室內樂,則他“晚期”的那篇《咆哮的挽歌》已經開始了交響樂,且注入了深厚的人性,似乎有意要打破“早期”的孤絕感與純粹性。凡此對於方旗似乎都發生了一些作用。大致上,方莘比較富於形式上的冒險性,喜歡新的試驗,幾乎發明了一樣就丟一樣;方旗沒有那麼自覺。方莘的意象,無論如何繽紛,都呈現某種程度的統一;方旗的意象,波動的幅度似乎更大,有時候到了“雜”和“擠”的程度。方莘的節奏,飽滿、迅疾、開朗,甚至驍悍;方旗的比較柔緩、回旋、富於韌性。方莘對於結構非常自覺,富於整體的建築感;方旗比較行雲流水、巧於謀句,但有時忽於營篇。《在梅列菲斯登台以前》之類的較長作品,在方旗筆下,就顯得雜亂而失卻控製了。《唯一的海》《掌中戲》《秘密的死亡》《阿特拉斯》《符咒》《雪之初》《犀牛》等詩,幾乎像從《膜拜》集中選出來的。那種知性與感性的交融,那種冷酷而精確如一柄手術刀的意象,那種老練的句法和成熟的觸覺,都令人想起方莘。不同的是:方旗的語言和句法比方莘的更具古典的柔麗和風雅。請看《詩品》一首:

烏幾吹藜

愁坐一宇宙的冷落

紅泥小爐閉煮忘川之水

寒夜挑燈苦讀詩品序

花落如雨,人淡如菊

一個分離一個永別

天涯遠處似有牽掛

像是昨日的相濡以沫

複如今夕的相忘於江湖

一個真醉一個佯狂

悠然悟徹涅槃時

尚在你的三十三天

害我的四百四病

方旗的許多好詩,皆能因句生句、因意生意,在略帶對仗與重疊的語法中,造成一種圓融巧熟蘊含不盡的古典風味。《哀歌十二》和《哀歌二三》最能表現這種境界。請看《哀歌二三》的末節:

那推動江湖的也推動輪盤

那風化岩石的也風化我們的手臂

土地與半土地相續喪失麵目

芙蓉繼承了芙蓉

還是芙蓉,永久是芙蓉

我把整條江遺傳給你們

連同黃昏雨以及問句

像一切敏感的心靈一樣,方旗對於死亡,個別生命泯入宇宙大生命的那種過程,恒懷一種縈心難去之念。能參透死的,才能悟徹生的意義。凡敏感的心靈,莫不在個別生命的自覺之外,更意識到一個無所不在無時或斷的生命,借他的生命以行。聖奧古斯丁曾將神性摹狀為一個圓,圓心無所不在,圓周無處可尋。具有宗教感的詩人,自然而然會流露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們可以說,一位詩人的境界和他同情、交感、合一的程度,成正比例。年輕的方旗,往往展現這種即我即物即人即神的意識。在這方麵,他是頗近於狄蘭·托馬斯和保羅·克利的。《蝴蝶夢》《秘密的死亡》《哀歌十二》《哀歌二三》《煤坑》《假麵舞會》幾首,是最好的說明。《假麵舞會》的末二行,是詠死的神來之筆:

燈火二三處,便是酆都城了

不久我們將到達那裏

《我的子夜歌》中的二行,亦有撼人的感覺:

被蜘蛛吞食的

他日必成蛛網

而最有力最逼人的,恐怕得推《哀歌第四》的前半:

所以他們將說 紙錢飛揚一片降幡

所以他們將說 生命短促如三行墓誌銘

所以我將遺忘 沉睡如涸池裏的閉目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