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不,螻蟻的咬噬仍會提醒我
月如刀,剖開的心髒伏在胸口舐血
雲來星往,獵取彼此的頭顱
雲的名字星的名字以及某個日子的名字
某個影子的名字
請給我火葬,以熊熊的燥火焚城
黑煙升起黑旗,宣布我的陷落
囚我於青瓷的灰罐,棄我於牆壁的暗角
可是別的灰罐仍會以啄木鳥的口音
切切嘈嘈Ecce Homo,Ecce Homo
讓我和穀粒一起旋轉,在磨坊中一起旋轉
讓我和玻璃一起粉碎,在雪狼的利牙中一起粉碎
在天使的視覺之外,在犬類的嗅覺更遠處
在這樣豐富而深邃的作品中,方旗已經超越了他所受的影響,進入了他自己的世界。在氣質上,方旗很接近保羅·克利。和克利一樣,方旗似乎恒意識到冥冥中一個奇異的生命,是那個生命,洋溢在一切生物,甚至無生物的中心。和克利一樣,方旗能用具有諧趣的形象,將神秘的東西符號化、秩序化、簡化。和克利一樣,方旗落筆很輕,但線條清晰而準確,才一舉手,已經揭開夢的七層麵紗,昭示令人驚悸的美。在他最好的詩中,方旗手中握的是一柄靈魂的解剖刀。下麵的一首《守護神》,簡直像克利的一幅幹淨又生動的素描:
城有城的橋有橋的各人有各人的
守護神,懸離在頭頂三尺之處
昏燈下,我們圍著圓桌坐下來
守護著我們的諸神也環坐傾談吧
有時候,夢的七麵紗揭開了,顯示的是達利、恩斯特、夏高等超現實畫家的幻景,氣氛咄咄逼人。例如《我的子夜歌》第二節:
從地獄寄回的明信片
夢如破枕散落在床笫
時鍾延續可憐的呼吸
針臂有時指向愛
有時指向死
《哀歌二三》的封麵和扉頁之用克利的鋼筆素描,不是沒有原因的。至少有兩個優點,使方旗卓然有別於目前一般青年作者。第一,他對中文的感覺很精細,不像許多躁進的青年那樣粗亂和含混。也因此,他的文字在節奏的安排上甚為流利圓熟,上下文的呼應甚為緊密,在伸縮自如起落有致的語法中,完成美好的旋律,不像許多青年作者的文字,或者平鋪直敘,或者艾艾期期,全無節奏可言。《舞蹈的少女》一詩末節,這樣子敘述那少女如何從音樂重重的囚禁中行若無事地逸出:
而如何你已然走出
如何不觸及星座不驚動江湖走出
明亮的燈光下,清清楚楚的
人間的少女
第二,方旗的詩,充滿了對生命的敏感與喜愛,最能表現一個年輕的心靈在愛情在自然之前所具的那一份渾厚的純真與誠摯。這一份虔敬的情操,在敻虹早期的情詩中,也有動人的表現。在現代主義淪為無病呻吟之今日,這種正麵的近乎不自覺的赤誠,是更為可貴的。今日的風氣,使一般青年作者一搖筆就擺出一副飽曆滄桑覷破紅塵的頹喪姿態,或是力竭聲嘶呼天搶地的悲憤神情,令人開卷生厭,掩卷而不知所雲。方旗的《構成》,正如方莘的《練習曲》一樣,指出純真是如何不同於傷感。下麵是《構成》的末段:
十七歲茶與同情的年齡在生日的清晨剪下一束黑發留念而為了她的生日搜遍市肆在那貴族風的舊書店發現一卷引力卻因膽怯不敢寄贈隻能在課堂上偷偷寫詩間接知道她學鋼琴冒險郵寄一張音樂票當韻律自洞穴的深處傳來看著身側的空位忽然極不甘心散場之後就近取起電話筒卻遲遲不能投下銀幣還記得那紅色的電話亭在黃燈下像是神龕可以容納一片禱告一片恩寵
《哀歌二三》不是一卷有名的詩集。在這篇短評發表以前,它是否能具有三十位以上的讀者,我頗懷疑。除了周夢蝶先生的書攤,我不知道是否有別的地方出現這卷詩集。為了方便無書的讀者,本文不惜篇幅,大量引用其中的詩句。我們難以預測,這麼一位出沒無常的詩人,身在異鄉,會不會繼續寫詩。即使方旗僅僅留下這麼一卷詩,在六十年代的現代詩中,他仍應占有一個傑出的地位。當然,《哀歌二三》之中,並不全是成功的作品,而一些原可成為更完美的作品之中,也每有遜色的片段甚或敗筆。部分的文字未能免於晦澀。部分的詩,像《在梅列菲斯登台以前》,意象似乎過於煩瑣,文言的詞句似未盡與白話交融無間,遂予人蕪雜之感。不過這些缺陷,畢竟不能掩蓋作者的才華。當我們想起這隻是一位青年詩人的處女集時,我們毋寧慶幸方旗能超越於現代詩的流行病之上,且在薄薄的一卷詩中貢獻了這麼多的佳作。《七十年代詩選》的四十六位作者之中,至少有二十六位,在藝術的修養和成就上,比方旗遜色得多。遺漏了這樣傑出的一位詩人,是任何詩選的重大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