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綜合力和秩序感,似乎頗得現代畫和現代音樂之助。詩中的意象主義,本來就通於畫中的立體主義。從現代畫中幾何造型的角度去看方莘的小品,將獲得加倍的樂趣。像下麵的一首《長街的憂鬱》:
基裏科的櫥窗中
沒有少女的微笑
這一列青衫的小樹們
早已展覽完了
整個盛放的春天
在這初秋冰色的天空下
一個不會吹口哨的少年
正匆匆地行過
這一段白色方磚的
長街的憂鬱
凡熟悉玄學畫派大師德·基裏科(Giorgio de Chirico),或者,更恰當地,巴黎派畫家鬱特裏羅(Maurice Utrillo)的作品的讀者,必能因為在詩中看見相似的畫境而感到欣然。用同樣的眼光去看《月升》,恐怕也會窺見克利的意境。方莘無疑是一個極為自覺的技巧家,在經營形式的手法上似乎層出不窮。除了《速度的變調》和《空虛的擁抱》一雙孿生詩顯得頗為牽強外,第一輯中的作品似乎都有不同的風貌。最有趣的是:幾乎每一首新的作品都提供了一種新的技巧。《坐》一首在句法上的試驗和節奏上的伸縮與重疊,可以說極為成功。第三段那種翻來覆去的回旋句法,恰如其分地暗示出一個倦於聽課的學生那種朦朦朧朧、半明半媚的意識狀態:
平靜的呼吸翻動的書頁萊布尼茲
的楫莊子的槳椅子連接著椅子
誦讀漫漫的詢問漠漠的答案
遲遲的流過流過意識的波浪
教授你的喉音喃喃墜落
墜落墜落喃喃的粉末
《練習曲》一首,可以說是現代詩中最好的自由詩之一。落筆輕、措辭淡、節奏舒緩而自然,《練習曲》純屬“天籟型”的傑作。在落筆重濁、措辭浮囂、行文聲色俱厲的現代詩之中,《練習曲》的透明、純真和不自覺的無我之境,是極為難能可貴的。在虛無主義淹沒了我們的詩壇之後,充耳莫非呻吟或嘶喊,滿目盡是自暴自棄自戕自虐的表情,因此《練習曲》的出現,簡直像一隻皎白的珍禽從食屍鳥群之中飛來一樣。在這首詩中,方莘注意的不是結構,而是語氣,娓娓道來,似漫不經心,但效果極佳的語氣。
如果你喜歡
就把話語刻在青柯上
到冬天,爐柵裏
火光將細細閱讀
整首《練習曲》清婉撩人似一笛牧歌;第四段最完美,旋律漸漸加快,到了段末,境界忽然大開,像現代電影劇終時淋漓恣肆推移不已的遠距離鏡頭:
如果遺忘像一把傘
就讓它乘風而去吧
當你赤足奔跑,在沙灘上
海,正升起千尋的狂喜
迎你而來
五十三年的春天,方莘曾在我主持的第二次現代詩朗誦會上自誦過這首詩。聽眾的反應很好,可惜作者一時靦腆,將詩中“林達”之名略去不讀,似乎少了節拍的一個好聽的標記。方莘在《膜拜》的後記中自謙說《練習曲》純為練習而作。可是一位詩人的從事創作,每每也有無心插柳有意栽花的現象。《練習曲》中的水柳,似無心種植而竟然成蔭。《藤蘿架》上的花,似有意栽培而並未盛發。像第一段的四行:
顫搖著,綠的色點
重疊著,綠的色點
錯綜著,黑的弦線
延伸著,黑的弦線
過分秩序化,乃顯得句法單調、滯而不流。其餘各段,大致也是如此。在其他詩中,原是作者優點的對於造型藝術的敏感,在這首詩中,反而成為一個弱點。詩中有畫,但詩究竟不是畫,因為詩兼為空間與時間的藝術。《藤蘿架》中所要表現的植物世界之靜趣,有意象派女詩人艾米·洛威爾的《格式》一詩可以借鏡。但在方莘這首詩中,它過分單調而抽象,給人一種含糊的印象,有若覃子豪那首《瓶的存在》。《熱雨》一首,分段看來蠻好,具有意象主義的明豔朗爽。像下列的片段:
盛鵝黃的豐美
於早秋白色的瓷盤
以鋼灰色憂鬱的餐叉刺取
仍非泛泛之輩所能為功。但在整體上,《熱雨》的組織仍不夠渾成。對於索多瑪(Sodom)的典故和歐本海默的發明兩皆茫然的讀者,可能難以窺識作者的用心吧。
主題詩《膜拜》的排列,呈巍峨矗立的斷柱形式。這種齊足不齊頭的排列方式,在《哀歌二三》之中為方旗所大量采用。邱剛健在《詩人方莘》一文中,認為這首詩具有巴哈聖樂的情操,且表現“欲與造化合一的最懇摯深遠的意念”,因而臻於台灣現代詩十大作品的候選地位。邱剛健是少數欲將基督移植於台灣現代詩中的詩人之一,宜乎他對富有宗教情操的詩推崇如此。我的看法則不全相同。《膜拜》的立體感,那種上升和合一的欲望,以及通篇白淨整齊如大理石的秩序,都是我所欣賞的。“彤雲”“星光”“鴿子”三詞象征式的臨空懸列,尤其是虛懸在“拜波之塔”的上空,是頗能造成一種疑真疑幻的抽象之美的。隻是所用典故,不是希臘神話,便是基督教義,給人濃厚的譯詩幻覺。要我提名方莘的詩去競選什麼“十大”的話,我寧可提名《練習曲》《夜的變奏之一》,或者《咆哮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