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寂靜(3 / 3)

《夜的變奏》二首都是極為傑出的力作。其中表現的境界,既非民族的,也非全球的,而是“念天地之悠悠”的宇宙浪子的感覺。這種飄飄乎曆史之外且神遊未來的太空時代的意境,這種星際的大寂寞,在吳望堯和紀弦的詩裏,也曾經出現過,但不像方莘這樣輕輕著筆,喃喃自吟,餘味無窮。感覺延伸到宇宙的邊陲,而說“隻不過空虛在敘說著空虛”,擁有一整個夜,而說那隻是“小小的貧窮”,未來的太空客恐怕比目前的現代人更寂寞吧。結尾的六行,在方莘一貫的組織力之下,織成完美無憾,小喇叭一樣淒冷的旋律:

我甚至不敢企盼什麼

不敢 在破曉未臨的時候

歌 逃出這渦形的宇宙

想要說什麼 也不敢

怕連這小小的貧窮

嗬 夜 都會失去

如果說《夜的變奏之二》是一闋舒緩而間歇的銅管獨奏,則《夜的變奏之一》的急管繁弦,誠如邱剛健所言,有如一個爵士樂隊,甚至如聆電子音樂。在朗誦會上,如果能分成幾部和聲而誦,效果想必是匪夷所思的。這種持久不亂的組織力和同一主題的不同表現,不但保證作者在現代詩中的地位,也顯示出他有待繼續發揮的潛力。

這種組織力,表現在《去年夏天》之中的剪貼畫手法上時,並不怎麼成功。我覺得《去年夏天》太長,也太紛繁。和《去年夏天》相比,《咆哮的挽歌》雖然也顯得有點過分紛繁,但具有一種滾雪球式的加速度的累積的氣勢。原來擅長短句的作者,在此使用了矯健有力的長句,複以簡潔的或相類或相疊或相對仗的短句來焊合,相異的意象和句法之間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張力。《咆哮的挽歌》置於《膜拜》全集之末,成為壓卷之作,是極饒意義的,作者的中文修養在這首詩中負擔起前所未有的壓力。西方文學的影響不再那樣流於字麵、落入言詮;相反地,它已被吸入中國傳統之中,成為新合金的一部分了。《咆哮的挽歌》顯示出作者已自早期西洋的意象主義走向濃重厚實的中國意識,並自藝術的純粹性深入了人性的繁複。

出身外文係、喜愛現代藝術的方莘,無可避免地接受了西方深厚的影響。這一點,不但反映在用典和嵌用西方詩人的名句上,甚且流露在無意的模仿之中。《練習曲》中,一引休姆的蛀蝕星空之不足,再引肯明斯的雨的小手,實無必要。艾略特那種神竊特技,讓艾略特和龐德一對師兄師弟去表演吧。《黃金分割的錯誤》末數行,《遲到者》篇首的兩行,顯然皆師承麥克利希。《月升》固然如邱剛健所說,是一首“新穎大膽”的正宗意象派作品,唯意象的組合上,前一半蛻化於休姆的《秋》,後一半脫胎於肯明斯的《劍橋的女士們》。

在現代詩人之中,瘂弦近於賦,葉珊近於興。無論在本質上或手法上,葉珊和方莘都形成鮮明的對照。葉珊行雲流水、左右逢源,方莘則劍及履及、一以貫之,其意都在沛公。葉珊具有法國印象畫家的繽紛華美,但結構似乎不是他所關心的美德;方莘則接近立體主義,秩序感非常敏銳。他的均衡感和創造形式的能力,在沒有收進《膜拜》的後期作品《頭》中,仍持續不衰,而那種濃烈亮麗的畫麵,甚至勝過晚年的覃子豪。

一度,師大附中的校友之中,文藝的人才濟濟。除了揚名世界畫壇的劉國鬆,現在台大任教而文名日隆的張健和王文興之外,其他的傑出人物,包括黃用、劉大任、高準、韓湘寧、邱剛健和方莘自己,幾乎都已“流”去海外。一個中學已經如此,整個台灣可想而知。近年來島內現代詩幾乎無以為繼,因素固然很多,所謂“頭腦外流”應該是其中重要的一項。不幸的是:科學頭腦外流之後大半愈用愈靈,而文藝頭腦外流之後,日漸脫離中國的現實和中文的環境,減產、停產的現象甚為普遍。方莘是現代詩中已有成就而潛力異常富厚的作者之一,自從前年去加拿大留學以後,似乎尚無任何新作寄回來發表,頗令我引以為憂。希望他在兼有英法文背景的加拿大,同時吸收兩種文學的長處,彙入他中國的文學傳統,而創造出比《膜拜》更傑出的作品。有一次,正好方莘缺課,我曾對他班上的同學宣稱:“方莘之名,必上中國文學史!”希望方莘不讓我的預言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