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已八旬有三的美國詩人龐德,也是這樣的一個問題人物。但有時,那“問題”不是政治的或道德的,而是美學的。從文學史的觀點看來,後者毋寧是更為嚴重。例如“五四”人物中,徐誌摩的詩和朱自清的散文,素為新文學的讀者所稱道,迄今仍有不少人,言新詩必舉《再別康橋》,言散文則必推《背影》,好像自二十年代迄今的四十年中,中國的新文學貧乏得隻留下這麼兩篇小品。事實上,從現代文學的標準看來,徐誌摩隻能算是一個次要詩人。以浪漫詩人為喻,他的地位大約相當於托馬斯·莫爾(Thomas Moore)或者拉尼爾(Sidney Lanier)。拿徐誌摩來比擬拜倫或雪萊,是外行人語,因為他既無《唐璜》那樣豐富的巨著,也沒有《西風頌》《致雲雀》《雲》那樣精純的力作。至於朱自清的散文,清暢平易而已;這種隻求無過不望有功的文體,比起前賢的前後《赤壁賦》一類傑作,直如淡茗之於醇醪。
文學批評,常有影響力(influence)一說。傳統的觀念,以為所謂影響,隻是前人施之後人,呈單行(one way)狀態。事實上,後人對前人,今人對古人,也是有影響力的。文學史的透視,往往因為加入了新的因素,而呈現新的全景。某一時期的文學,誰是主角,誰是配角,原來秩序井然,尊卑有別,成為一個所謂hierarchy等級製度;可是到了下一個時期,由於美學思想變了,或者發現了新的史料,前一時期的文學原有的秩序,便必須加以修正了。例如唐人的文學批評,並尊李杜,到了宋人筆下,便尊杜而抑李;更有以老杜、山穀、後山、簡齋為一祖三宗之說。又例如在十九世紀後期,丁尼生幾有獨步詩壇之概,到了二十世紀,反浪漫運動既興,便有人將白朗寧置於丁尼生之上,等到霍普金斯的詩集出版,丁尼生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壓倒性優勢,更是搖搖欲墜了。
因此蓋棺不定論,可作三解。第一,偉大並無絕對可靠的標準。文學風氣多變,批評思想日新,今日的巨人可能變成明日的侏儒,因為明日的尺寸將異於今日,或因一位新巨人之發現而使舊巨人“矮了半截”。一位名作家,常以另一名作家為“假想敵”,念茲在茲,以為身後與爭千秋之名者,當為斯人無疑。結果可能兩人都假想錯了:從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裏,忽然閃出一個無名的角色,把桂冠摘去。拜倫一生妒忌湖畔詩人,嚐謂詩壇非一家禁地,班主寶座,當有史考特、羅吉士、甘寶、穆爾、克拉布相與競逐,不料上述五人皆屬配角,而真正的主角卻是他所忽略的雪萊和濟慈。第二,同行相妒,文人相輕。一位作家常會幻想,百年後,曆史當是我所是,而非我所非。事實上,曆史的演變常由相對甚或相反的力量所促成;在某一時期之內,基督固然取代了愷撒,但從整個曆史著眼,則愷撒仍是愷撒,不容抹殺。當時曾是敵人的作家們,在文學史上往往是香火共事、秋色平分的。冤家果然路窄。“愧在盧前,恥居王後”,結果仍是王楊盧駱,擠在一間小廟裏。革命黨的彌爾頓和保皇黨的騎士詩人們,不但是文敵,甚至是政敵,而事過境遷,同登十七世紀詩史。伏爾泰和盧梭,一個是古典大師,一個是浪漫鼻祖,生前是死敵,歿後同葬偉人祠中,成為近鄰。第三,大眾習於權威,安於攀附。除了少數例外,一位大作家,一個新天才的出現,通常皆有賴一小撮先知式的讀者,所謂élite者的發掘與擁護。這種情形,不獨在作家的生前如此,即在身後也往往會持續一段時期。甚至於,在那位作家的偉大性已獲公認之後,真正能欣賞他的,恐怕還隻是那一小撮知音。唐朝的李賀、李商隱,宋朝的陳師道、陳與義,英國詩中的約翰·多恩、白朗寧、霍普金斯等,都是這種例子。在所謂“大眾傳播”日趨發達的今天,電視、電影、廣播、報紙、流行的雜誌等幾乎壟斷了國民的美感生活,成為文藝鑒賞的掮客集團。“報上說那本小說已經在拍電影了!”便是小市民最現成最有力的引證。把一個民族的精神價值,交給這些文藝買賣的掮客去決定,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現代作家的孤絕感,一部分因此形成。不過,蓋棺雖難定論,得失存乎寸心,文運不絕如縷,一半有賴作家的自知與自信,另一半則有賴那些先知先覺的讀者。至於那些掮客,無論喊的是古董或是時裝,呼聲再響,曆史的耳朵是聽不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