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趨勢、流派,好像一陣潮水。潮來的時候,魚龍齊舞,凡水族都顯得非常活躍。一旦潮退,往往隻留下一些次要的角色,“擱淺”在曆史的沙灘上。在現代的工業社會中,集會容易,大眾傳播也方便,這種現象尤其普遍。以現代繪畫的立體主義為例:立體主義興起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幾年的法國藝苑,可以說是對於重色而不重形的印象主義的一大反動。如果說,印象主義的目的在於向古典主義要求色彩的解放,則立體主義的目的在於向印象主義索取形象的自由。發軔之初,畢加索和布拉克將塞尚對自然的觀念發揚光大,且把自然分析為無數色彩沉悶的立方體。到了“綜合的立體主義時期”,遂有格瑞斯和雷惹繼起,將畢加索和布拉克拆散的視覺世界之碎片綴合起來,於是單調的色彩變成亮麗的複色,破碎的幾何圖形變成隱現而交疊的物體。不久立體主義的精神被西方的畫壇所普遍接受,化為未來主義、純粹主義、構成主義,甚至玄學畫派的養分,而立體主義本身,在達成了它曆史的任務之後,也就退入背景中了。畢加索生生不息,繼續向前發展,不久就超越了他自己首創的立體主義,而推出新古典、變形、表現等新風格。他舊日的同伴,像夭亡的格瑞斯和後死的雷惹與布拉克,則依然守住立體主義的造型思想,作有限度的小小變奏,以迄晚年。
又如龐德,原是一九○九年到一九一七年間盛行於英國詩壇的意象主義的創始人,但是到了意象主義活動的後半期,他便退出了那個運動,把領導的地位讓給了艾米·洛威爾。才高氣盛、活力過人的龐德,注定了是不能被囿於某一理論的範圍的,即使那理論是由他自己所提出。龐德終於超越了意象主義的限製,邁向《莫伯裏》和後期《詩章》的開闊境界。但是一些次要的作者,如杜麗達女士和弗萊契等,就“擱淺”在意象主義思想的岸上,終身從事那種鬆弛而單調的自由詩的輕工業。如果龐德始終迷信意象主義的理論,恐怕一直到現在他還在寫類似《車站》那樣的小品呢。
目前,自由中國的文藝界,對近代西方文藝的流派,往往表現出趨於極端的態度。有一些人無知加上自信,對外來的事物從不稍加研究,隻曉得望文生義,結果是誤“抽象”為“印象”,呼“意識流”為“新潮”。落筆輕率的記者和開口便錯的文豪,皆在此輩蒙瞽讀者之列。另一些人的態度則趨向另一極端。由於過分迷信西方現代文藝,他們戰戰兢兢,亦步亦趨於正在流行或祖母時代已經流行過的運動之後,效顰唯恐不似。將來遭遇“藝術擱淺”的,恐怕也就是今日這些乘風破浪的豪傑。
王仁璐女士所說的“所謂現代,就是沒有派別”是解釋現代文藝的一句最內行的話。“喂,你是哪一派?”如果有人問我,我的回答將是:“一派也不派,除了蘋果餅,apple p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