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9\u0015U\u000e�不朽,是一堆頑石?
那天在悠悠的西敏古寺裏,眾鬼寂寂,所有的石像什麼也沒說。遊客自紐約來,遊客自歐陸來,左顧右盼,爭先恐後,一批批的遊客,也嚇得什麼都不敢妄說。岑寂中,隻聽得那該死的向導,無禮加上無知,在空廳堂上指東點西,製造合法的噪聲。十個向導,有九個進不了天國。但最後,那卑微斷續的噪聲,亦如曆史上大小事件的騷響一樣,終於寂滅在西敏古寺深沉的肅穆之中。遊客散後,他兀自坐在大理石精之間,低回久不能去。那些石精銅怪,百魄千魂的噤默之中,自有一種冥冥的雄辯,再響的噪聲也辯它不贏,一層深似一層的陰影裏,有一種音樂,灰撲撲地安撫他敏感的神經。當晚回到旅舍,他告訴自己的日記:“那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徘徊在幽光中,被那樣的鬼所祟,卻是無比安慰。大過癮。大感動。那樣的被祟等於被祝福。很久沒有流那樣的淚了。”
說它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一點也沒錯。在那座嵯峨的中世紀古寺裏,幢幢作祟的鬼魂,可分三類。掘墓埋骨的,是實鬼。立碑留名的,是虛鬼。勒石供像的一類,有虛有實,無以名之,隻好叫它作石精了。而無論是據墓為鬼也好,附石成精也好,這座古寺裏的鬼籍是十分雜亂的。帝王與布衣、俗眾與僧侶,同一拱巍巍的屋頂下,鼾息相聞。高高低低,那些嶙峋的雕像,或立或坐,或倚或臥,或鍍金,或敷彩,異代的血肉都化為同穴的冷魂、一礦的頑塊。李白所說“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在此地並不適用。在西敏寺中,詩人一隅獨擁,固然受百代的推崇,而帝王的墓穴、將相的遺容,也遍受四方的遊客瞻仰。一九六六年,西敏寺慶祝立寺九百年,宣揚的精神正是“萬民一體”。
西敏寺的位置,居倫敦的中心而稍稍偏南,詩人斯賓塞筆下的“風流的泰晤士河”在其東緩緩流過,華茲華斯駐足流連的西敏寺大橋淩乎波上,在寺之東北。早在公元七世紀初,這塊地麵已建過教堂。一〇六五年,敕建西敏寺的英王,號稱“懺悔的愛德華”。次年諾曼底公爵威廉北渡海峽,征服了大不列顛,那年的聖誕節就在西敏寺舉行加冕大典,成為法裔的第一任英王。從此,在西敏寺加冕,成了英國宮廷的傳統,而曆代的帝王卿相、高僧名將、皇後王子等,也紛紛葬在寺中。不葬在此地的,也往往立碑勒銘,以誌不忘。西敏寺,是一座大理石砌的教堂,七色的玻璃窗開向天國,至今仍是英國人每日祈禱的聖殿。但同時它也是一座石氣陰森、陽光罕見的博物巨館。石槨銅棺,拱門回廊,無一不通向死亡,無一不通向幽暗的過去。
對於他,西敏古寺不隻是這些。坐在南翼大壁畫前的古木排椅上,兩側是曆代詩人的雕像,淩空是百尺拱柱高舉的屋頂,遠眺北翼,曆代將相成排的白石立像盡處是所羅門的走廊,其上是直徑二十英尺(1)的薔薇圓窗,七彩斑斕的薔薇花瓣上,十一使徒的繪像,染花了上界的天光——這麼坐著,仰望著,恍恍惚惚,神遊於天人之際。西敏寺就是一部立體的英國曆史,就是一部——尤其是對於他——石砌的英國文學史。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詩人之隅,他是屏息斂氣,放輕了腳步走進來的。忽然他已經立在詩魂蠢動的中間,四周,一尊尊的石像,頂上,一方方的浮雕,腳下,一塊接一塊的紀念碑平嵌於地板,令人落腳都難。天使步躊躇,妄人踹莫顧,他低吟起頗普的名句來。似曾相識的那許多石像,逼近去端詳,退後來打量,或正麵瞻仰,或旁行側望,或碑文喃喃以沉吟,或警句津津而冥想,詩人雖一角,竟低回了兩個小時。終於在褐色的老木椅上坐下來,背著哥德史密斯的側麵浮雕,仰望著崇高的空間怔怔出神。六世紀的英詩,巡禮兩小時。那麼多的形象,聯想,感想,疲了眼睛,酸了肩頸,讓心靈慢慢去調整。
最老的詩魂,是六百多歲的喬叟。詩人晚年貧苦,曾因負債被告,乃戲筆寫了一首諧詩,向自己的阮囊訴窮。亨利四世讀詩會意,加賜喬叟年俸。不到幾個月,喬叟卻病死在寺側一小屋中,時為一四〇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寺方葬他在寺之南翼,屍體則由東向的側門抬入。但身後之事並未了結。原來喬叟埋骨聖殿,不是因為他是英詩開卷的大師,或什麼“英詩之父”之類的名義——那都是後來的事——而是因為他做過朝官,當過宮中的工務總監,死前的寓所又恰是寺方所賃。七十多年後,卡克斯敦在南翼牆外裝置了英國第一架印刷機,才向寺方請準在喬叟墓上刻石致敬,說明墓中人是一位詩人。又過了八十年的光景,英國人對自己的這位詩翁認識漸深,乃於一五五六年,把喬叟從德萊頓此時立像的地點,遷葬於今日遊客所瞻仰的新墓。當時的詩人名布禮根者,更為他嵌立一方巨碑,橫於碩大典麗的石棺之上,赫赫的詩名由是而彰。其後又過百年,大詩人德萊頓提出“英詩之父,或竟亦英詩之王”之說,喬叟的地位更見崇高。所謂寂寞身後事,看來也真不簡單。蓋棺之論難定,一個民族,有時要看上幾十年、幾百年,才看得清自己的詩魂。
喬叟死後二百年,另一位詩人葬到西敏寺來。一五九八年的聖誕前夕,斯賓塞從兵燹餘燼的愛爾蘭逃來倫敦,貧病交加,不到一個月便死了。親友遵他遺願,葬他於喬叟的墓旁,他的棺木入寺,也是經由當年的同一道側門。據說寫詩悼他的詩友,當場即將所寫的詩和所用的筆一齊投入墓中陪葬。直到一六二〇年,杜賽特伯爵夫人才在他墓上立碑紀念,可見斯賓塞死時,詩名也不很隆。
其實盛名即如莎士比亞,蓋棺之時,也不是立刻就被西敏寺接納的。英國最偉大的詩人,死於一六一六年,卻要等到一七四〇年,在寺中才有石可托。一六七四年彌爾頓死時,清教徒的革命早已失敗,在政治上,彌爾頓是一個失勢的叛徒。時人報道他的死訊,十分冷淡,隻說他是“一個失明的老人,書寫拉丁文件維生”。六十三年之後,他長發垂肩的半身像才高高俯臨於詩人之隅。
西敏寺南翼這一角,成為名詩人埋骨之地,既始於喬叟與斯賓塞,到了十八世紀,已相沿成習。一七一一年,散文家艾迪生在《閱世小品》裏已經稱此地為“詩人之苑”,他說:“我發現苑中或葬詩人而未立其碑,或有其碑而未葬其人。”至於首先使用“詩人之隅”這名字的,據說是後來自己也立碑其間的哥德史密斯。
詩人之隅的形成,是一個緩慢的傳統而且不規則。說它是石砌的一部詩史吧,它實在建得不夠嚴整。時間那盲匠運斤成風,鬼斧過處固然留下了駭目的神工,失手的地方也著實不少。如石像羅列,重鎮的詩魁文豪之間就繚繞著一縷縷虛魅遊魂。有名無實,不,有石無名,百年後,猶飄飄浮浮沒有個安頓。雪萊與濟慈,有碑無像。柯勒律治有半身像而無碑。相形之下,普賴爾(Matthew Prior)不但供像立碑,而且天使環侍,獨據一龕,未免大而無當了。至於謝德威爾(Thomas Shadwell)不但浮雕半身,甚且桂冠加頂,帷飾儼然,乍睹之下,他不禁啞然失笑,想起的,當然是德萊頓那些斷金削玉、冷鋒凜人的千古名句。德萊頓的諷刺詩猶如一塊堅冰,謝德威爾冥頑的形象急凍冷藏在裏麵,透明而凝定。謝德威爾亦自有一種不朽,但這種不朽不是他自己光榮掙來的,是德萊頓給罵出來的,算是一種反麵的永恒、否定的紀念吧。跟天才吵架,是沒有多大好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