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隅,不但是曆代時尚的紀錄,更是英國官方態度的留影。拜倫生前名聞全歐,時譽之隆,當然有資格在西敏寺中立石分土,但是他那叛徒的形象,法律,名教,朝廷,皆不能容,注定他是要埋骨異鄉。浪漫派三位前輩都安葬本土,三位晚輩都魂遊海外,葉飄飄而歸不了根。拜倫死時,他的朋友霍布豪斯出麵呼籲,要葬他在西敏寺裏而不得。其後一個半世紀,西敏寺之門始終不肯為拜倫而開。十九世紀末,又有人提議為他立碑,為住持布瑞德禮所峻拒,引起一場論戰。直到一九六九年五月,詩人之隅的地上才算為這位浪子奠了一方大理石碑,上麵刻著:“拜倫勳爵,一八二四年逝於希臘之米索朗吉,享年三十六歲。”英國和她的叛徒爭吵了一百多年,到此才告和解。激怒英國上流社會的,是一個魔鬼附身的血肉之軀,被原諒的,卻是一堆白骨了。
本土的詩人,魂飄海外,一放便是百年,外國的詩客卻高供在像座上,任人膜拜,是詩人之隅的另一種倒置。莎士比亞、彌爾頓、布萊克、拜倫,都要等幾十年甚至百年才能進寺,新大陸的朗費羅,死後兩年便進來了。丁尼生身後的柱石上,卻是澳洲的二流詩人高登(A. L. Gordon)。頗普不在,他是天主教教徒。洛裏爵士也不在,他已成為西敏宮中的冤鬼。可是大詩人葉芝呢,他又在哪裏?
甚至詩人之隅的名字,也發生了問題。南翼的這一帶,鬼籍有多麼淩亂。有的鬼實葬在此地,墓上供著巍然的雕像,像座刻著堂皇的碑銘,例如德萊頓、約翰遜、詹森。至於葬在他處的詩魂,有的在此隻有雕像和碑銘,例如華茲華斯和莎翁,有的有像無碑,例如柯勒律治和斯科特,有的有碑無像,例如拜倫和奧登。生前的遭遇不同,死後的待遇也相異,這些幽靈之中,除詩魂之外,尚有散文家、小說家、戲劇家、批評家、音樂家、學者、貴婦、僧侶和將軍,詩人的一角也不盡歸於詩人。大理石的殿堂,碑接著碑,雕像凝望著雕像,深刻拉丁文的記憶、英文的玄想。聖樂繞梁,猶繚繞亨德爾的雕像。哈代的地碑毗鄰狄更斯的地碑。麥考利偏頭側耳,聽遠處,曆史迂緩的回音?巧舌的名伶,賈禮克那樣優雅的手勢,掀開的絨幕裏,是哪一出悲壯的莎劇?
而無論是雄辯滔滔或情話喃喃,無論是風琴的聖樂起伏如海潮,大理石的聽眾,今天,都十分安寧,冷石的耳朵,白石的盲瞳,此刻都十分肅靜。遊客自管自來去,朝代自管自輪替,最後留下的,總是這一方方、一棱棱、一座座,堅冷凝重的大理白石。日磋月磨,不可磨滅的石精石怪永遠祟著中古這廳堂。風晚或月夜,那邊的老鍾樓當當敲罷十二時,遊人散盡,寺僧在夢魘裏翻一個身,這時,石像們會不會全部醒來,可驚千百對眼瞳,在暗處矍矍眈眈,無聲地旋轉。被不朽罰站的立像,這時,也該換一換腳了。
因為古典的大理石雕像,在此地正如在他處一樣,眼雖睜而無瞳如盲。傳神盡在阿堵,畫龍端待點睛。希臘人放過這靈魂的穴口,一任它空空茫茫麵對著大荒,真是聰明,因為石像所視不是我們的世界,原不由我們向那盈寸間去揣摩,妄想。什麼都不說的,說得最多。倚柱支頤,莎翁的立姿,俯首沉吟,華茲華斯的坐像。德萊頓的儒雅,彌爾頓的嚴肅。詩人之隅大大小小的石像,全身的,半身的,側麵浮雕的,全盲了那對靈珠,不與世間人的眼神灼灼相接。天人之間原應有一堵牆,哪怕是一對空眶。
死者的心聲相通,以火焰為舌,
活人的語言遠不可接。
所以隱隱他感到,每到午夜,這一對對偽裝的盲睛,在暗裏會全部活起來,空廳裏一片明滅的青磷。但此刻正是半下午,寺門未閉,零落的遊客三三兩兩,在廳上逡巡猶未去。
也就在此時,以為覽盡了所有的石魂,一轉過頭去,布萊克的青銅半身像卻和他猛地打了個照麵!剛強堅硬的圓頭顱光光,額上現兩三條紋路像鑿在絕壁上,眉下的岩穴深深,睜兩隻可怖的眼睛,瞳孔漆漆黑,那眼神驚愕地眺出去,像一層層現象的盡頭驟見到預言裏駭目的遠景,不忍注目又不能不逼視。雕者亦驚亦怒,銅像亦怒亦驚,鼻脊與嘴唇緊閉的棱角,陰影,塑出瘦削的頰骨、沉毅的風神。更瘦更剛的是肩胛骨和寬大的肩膀,頭顱和頸項從其上挺起矗一座獨立的頑崗。先知就是那樣。先知的眼睛是兩個火山口,近處的空氣都怕被灼傷。惶惶然他立在那銅像前,也怕被灼傷又希望被灼傷。於是四周的石像都顯得太馴服、太乖、太軟弱、太多脂肪,鎖閉的盲瞳與盲瞳之間唯有這銅像瞋目而裂眥。古典脈脈。現代眈眈。
銅像是艾普斯坦的傑作。千座百座都兢兢仰望過,沒一座令他悸栗震動像這座。布萊克默默奮鬥了一生,老而更貧,死後草草埋於彭山的荒郊,墓上連一塊碑也未豎。生前世人都視他為狂人,現在,又追認他為浪漫派的先驅大師,既歎其詩,複驚其畫。艾普斯坦的雕塑,粗獷沉雄出於羅丹,每出一品,輒令觀者駭怪不安。這座青銅像是他死前兩年的力作,那是一九五七年,被供於詩人之隅,正是布萊克誕辰兩百周年。承認一位天才,有時需要很久的時間。
詩人之隅雖為傳統的聖地,卻也為現代而開放。現代詩人在其中有碑題名者,依生年先後,有哈代、吉卜林、梅斯菲爾德、艾略特、奧登。如以對現代詩壇的實際影響而言,則尚有布萊克與霍普金斯。除了布萊克立有雕像之外,其他六人的長方形石碑都嵌在地上。年代愈晚,詩人之隅要供置石像便愈少空間,鬼滿為患,後代的詩魂隻好委屈些,平鋪在地板上了。哈代的情形最特別:他之入葬西敏寺,小說家的身份恐大於詩名,同時,葬在寺裏,是他的骨灰,而他的心呢,照他遺囑所要求,埋在位於多切斯特的故鄉。艾略特和奧登,死後便入了詩人之隅,足證兩人詩名之盛,而英國的政教也不厚古人而薄今人,奧登是入寺的最後一人。他死於一九七三年九月,葬在奧地利。第二年十月,他的地碑便在西敏寺揭幕,由桂冠詩人貝傑曼獻上桂冠。
下一位可輪到貝傑曼自己?奧登死時才六十六歲,貝傑曼今年卻已過七十。他從東方一海港來喬叟和莎翁的故鄉,四十多國的作家也和他一樣,自熱帶自寒帶的山城與水港,濟慈的一箋書,書中的一念信仰,群彥倜儻要仔細參詳。七天前也是一個下午,他曾和莎髯的詩苗詩裔分一席講壇;右側是白頭怒發、鷹顏矍然的斯彭德,再右,是清瘦而易慍的洛威爾,半被他擋住的,是貝傑曼好脾氣的龍鍾側影。洛威爾是美國人,雖然西敏寺收納過朗費羅、亨利·詹姆斯、艾略特等幾位美國作家,看來詩人之隅難成為他的永久戶籍。然則斯彭德的鷹隼,貝傑曼的龍鍾,又如何?兩人都有可能,貝傑曼的機會也許更大,但兩人都不是一代詩宗。斯彭德崛起於三十年代,一度與奧登齊名,並為牛津出身的左翼詩人。四十年的文壇和政局,塵埃落定,憤怒的牛津少年,一回頭已成曆史——出征時那批少年誓必反抗法西斯、追隨馬克思,到半途旗摧馬蹶,壯士齊回頭,遙揮手,別了那炫目而不驗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奧登去花旗下,作客在山姆叔叔家,弗洛伊德,克爾凱戈爾,一路拜回去回到耶穌。戴-路易斯繼梅斯菲爾德做桂冠詩人,死了已四年。麥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學教授,進了英國廣播公司,作古已十三載。牛津四傑隻剩下煢煢這一人,老矣。白發皚皚的詩翁坐在他右側,喉音蒼老遲滯中仍透出了剛毅。四十年來,一手揮筆,一手麥克風,從加入共產黨到訣別馬列,文壇政壇耗盡了此生。而繆斯呢是被他冷落了,二十年來已少見他新句。詩名,已落在奧登下,傳誦眾口又不及貝傑曼,斯彭德最後的地址該不是西敏寺。詩人之隅,當然也不是繆斯的天秤,銖兩悉稱能鑒定詩骨的重輕,裏麵住的詩魂,有一些,不如斯彭德遠甚。詩人死後,有一塊白石安慰荒土,也就算不寂寞了,有一座大教堂崢嶸而高,廣蔽曆代的詩魂,把栩栩的石像縈繞,當然更美好。但一位詩人最大的安慰,是他的詩句傳誦於後世,活在發燙的唇上、快速的血裏,所謂不朽,不必像大理石那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