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天下午,南翼那高挺的石柱下坐著,四周的雕像那麼寧靜地守著,他回到寺深僧肅的中世紀悠悠,緩緩地他仰起臉來,那樣光燦華美的一扇又一扇玻璃長窗上麵,猗猗盛哉是倒心形的薔薇巨窗,天使成群比翼在窗口飛翔。耿耿詩魂安息在這樣的祝福裏,是可羨的。十九世紀初,華茲華斯的血肉之身還沒有僵成冥坐的石像,丁尼生、勃朗寧猶在孩提的時代,這座哥特式的龐大建築已經是很老很老了——煙熏石黑,七色斑斑黑線勾勒的厚窗蔽暗了白晝。涉海來拜的歐文所見的西敏寺,是“死神的帝國:死神冠冕儼然,坐鎮他宏偉而陰森的宮殿,笑傲人世光榮的遺跡,把塵土和遺忘滿布在君王的碑上”。今日的西敏寺,比歐文憑吊時更老了一百多歲,卻已大加刮磨清掃:雕門鏤扉,銅像石碑,色彩凡有剝落,都細加髹繪,玻璃花窗新鑲千扇,燭如複瓣的大吊燈,一蕊蕊一簇簇從高不可仰的屋頂拱脊上一落七八丈當頭懸下來,隱隱似空中有縹緲的聖樂,啊,這永生的殿堂。
對詩人自己說來,詩,隻是生前的浮名,徒增擾攘,何足療饑,死後即使有不朽的遠景如蜃樓,墓中的白骸也笑不出聲來。正如他在一個半島的秋夜所吟:
倘那人老去還不忘寫詩
燈就陪他低誦又沉吟
身後事付亂草與繁星
但對於一個民族,這卻是千秋的盛業,詩柱一折,文廟岌岌乎必將傾。無論如何,西敏寺能辟出這一隅來招詩魂,供後人仰慕低回,挹不老桂枝之清芳,總是多情可愛的傳統。而他,迢迢自東方來,心香一縷,來愛德華古英王的教堂,頂禮的不是帝後的陵寢與偃像、世冑的旌旗、將相的功勳,是那些漱齒猶香、觸舌猶燙的詩句和句中吟嘯歌哭的詩魂。悵望異國,蕭條異代,傷心此時。深闃隔世的西敏古寺啊。寺門九重石壁外麵是現代。衛星和巨無霸,Honda和Minolta的現代。車塞於途,人囚於市,魚死於江海的現代。所有的古跡都陷落,蹂躪於美國的旅行團,去後又來日本的遊客。天羅地網,難逃口號與廣告的噪聲。月球可登、火星可探而有麵牆不可攀、有條小河不可渡的現代。但此刻,他感到無比的寧靜。一切亂象與噪聲,紛繁無定,在詩人之隅的永寂裏,都已沉澱,留給他的,是一個透明的信念,堅信一首詩的沉默比所有的擴音器加起來更清晰,比機槍的口才、野炮的雄辯更持久。堅信文字的冰庫能冷藏最燙的激情、最新鮮的想象。時間,你帶得走歌者,帶不走歌。
西敏寺乃消滅萬籟、釋盡眾嫌的大堂,千載宿怨在其中埋葬,史家麥科利如此說。此地長眠的千百鬼魂,碑石相接,生前為敵為友,死後相伴相鄰,一任慈藹的遺忘覆蓋著,混沌沌而不分。英國的母體一視同仁,將他們全領了回去,冥冥中似乎在說:“唉,都是我孩子,一起回來吧,願一切都被饒恕。”彌爾頓革命失敗,死猶盲眼之罪人。布萊克歿時,忙碌的倫敦太忙碌,渾然不知。拜倫和雪萊,被拒於家島的門外,悠悠遊魂無主,流落在南歐的江湖。有名的野鬼陰魂總難散,最後是母土心軟,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到黃昏,所有的鴉都必須歸塔。詩人的南翼對公侯的北堂,月桂擎天,同樣是為棟為梁,西敏寺兼容的傳統是可貴的。
出得寺來,倫敦的街上已近黃昏,八百萬人的紅塵把他卷進去,彙入浮光掠影的街景。這便是肩相摩踵相接、古老又時新的倫敦,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用血肉之身愛過、咒過、鬧過的名城。這樣的街上走過孫中山、丘吉爾、馬克思,當倫敦較小較矮,滿地是水塘時,更走過女王的車輦和紅氅披肩的少年。四百年後,在白金漢宮執節戴冕的是另一個伊麗莎白,但誰是錦心繡口的另一個威廉?在一排猶青的楓樹下他回過頭去。那灰撲撲的西敏寺和更為魁偉的國會,夕照裏,峻拔的鍾樓,高高低低的尖塔纖頂,正托著天色迥藍和雲影輕輕。他向前走去,沿著一排排黑漆的鐵柵長欄,然後是斑馬線和過街的綠燈,紅圈藍杠的地鐵標誌下,七色鮮麗的報攤水果攤,紀念品商店的櫥窗裏,一列列紅衣黑褲的衛兵,玻璃上映出的卻是兩個警伯的側像,高盔岌岌而束頸。他沿著風車堤緩緩向南走,逆著泰晤士河的東流,看不厭堤上的榆樹、樹外的近橋和遠橋、過橋的雙層紅巴士、遊河的白艇。
——水仙水神已散盡,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我歌猶未休。
從豪健的喬叟到聰明的奧登,一江東流水奶過多少代詩人?而他的母奶呢,奶他的汨羅江水、飲他的淡水河呢?那年是中國大地震、西歐大旱的一年,整個英倫在喘氣,惴惴於二百五十年未見的苦旱。聖傑姆斯公園和海德公園的草地,枯黃一片,恰如艾略特所預言,長靠背椅上總有三兩個老人,在亢旱的月份枯坐待雨。而就在同時,一場大台風,把小小的香港笞成旋轉的陀螺,暴雨急湍,衝斷了九廣鐵路。那晚是他在倫敦最後的一晚,那天是八月最後的一天。一架波音707在蓋特威克機場等他,不同的風雲在不同的領空,東方迢迢,是他的起點和終點。他是西征倦遊的海客,一顆心惦著三處的家:一處是新窩,寄在多風的半島;一處是舊巢,偎在多雨的島城,多雨而多情;而真正的一處那無所不載的後土,倒顯得生疏了,縱鄉心是鐵砧也經不起三十載的捶打,怕早已忘了他吧,雖然他不能忘記。
當晚在旅館的台燈下,他這樣結束自己的日記:“這世界,來時她送我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愈用愈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活更新。縱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後我或許會被寬恕,欣然被認作她的孩子。”
(1) 1英尺約合0.3米。(如無特殊說明,皆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