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愛默生隻比卡萊爾小八歲。他曾經兩訪卡萊爾:第一次是在蘇格蘭那幽僻清冷的農莊,那時愛默生才三十歲,卡萊爾剛發表了他最傑出的論文《論本色》,最重要的哲學大著《裁縫新製》也甫脫稿,但還不能算已成名。年輕的愛默生卻已慧眼獨具,覷識他行將領袖文壇的潛力。那時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都已逾花甲,在政治上成為保守分子,浪漫派少壯的一輩,拜倫、雪萊、濟慈,均已早夭,而比愛默生更年輕的丁尼生和勃朗寧當然還未成氣象;青黃不接的英國文壇,可謂無人。愛默生在卡萊爾對教會、議會、工業社會的猛烈批評裏找到了一位先知,感奮之餘,便帶了經濟學家穆勒的介紹信,迢迢北征,去蘇格蘭拜訪卡萊爾。做主人的很喜歡這位美國來客,事後在給穆勒的複信中說:“你介紹的愛默生,在寂靜的星期天午後,我們正用膳的時候,乘車來了。這個人真是溫和、可嘉、可親,而又熱心,我們真要感謝他那麼風趣地解除了我們的寂寞……我真正喜歡此人的一點,便是他的健康,他的怡然自得。”十四年後,愛默生已經成名,在倫敦講學十分轟動,再訪卡萊爾於切恩街五號。這時卡萊爾當然早成了英國文壇的大師,但他的胃疾和脾氣似乎愈來愈壞。對於愛默生的再度來訪,他似乎頗不耐煩。事後他寫信給貝靈夫人說:“和他對談,真把我累垮了;他似乎有一條美國佬的倒黴規矩,就是,除了睡覺之外,談話必須無休無止地進行:真是恐怖的規矩。他確是一個心地純潔而崇高的人;‘崇高’而不博大,就像柳樹和蘆葦那樣,從他那兒是采不到什麼果實的。一張精致而瘦薄的三角臉,沒有牙床也沒有嘴唇,隻有削彎的鷹鉤鼻子;公雞特有的那種臉。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是這種人做的。”

二樓臨街的房間,是藏書室兼客廳,來此拜訪的賓客,包括狄更斯、薩克瑞、丁尼生、布朗寧、羅斯金、達爾文,以及馬誌尼那一群流亡的愛國誌士。一八八一年二月五日清晨八點半,卡萊爾便死在這間房裏。開始的十年,卡萊爾用這裏作書房,他的成名作《法國革命》便完稿於此。該書第一卷的初稿,被穆勒借閱,不慎焚毀;當日也就是在這間房裏,卡萊爾看著穆勒臉色蒼白、神情驚恐地衝進來,帶來令人傷心的噩耗。從一八四三年起,卡萊爾夫人便將此室改為客廳,不但房間加大,窗戶也予以拓寬,壁上也裱以美麗的牆紙。今日室內所陳,多為當年舊物。除了近千冊的那一櫥藏書之外,我認為最動人懷古之情的,有三件遺物。第一件是那四褶的屏風。一八四九年,卡萊爾夫人在上麵貼滿了版畫和人物犬馬的圖片。她死後,卡萊爾思人憐物,倍加珍愛,甚至後來在自己的遺囑中,把屏風贈給外甥女瑪麗·艾特金。第二件是圓桌上葫蘆形古台燈旁供著的長方木盒,當日卡萊爾新婚,歌德寄贈的賀禮數件便珍存盒中:其中的一件是歌德的五卷詩集,上題“卡萊爾伉儷新婚留念”。第三件是卡萊爾坐讀用的綠皮扶手椅。椅極寬大,左邊扶手上裝有一具閱讀架,書本可以翻開斜置於架上,架也可以作九十度的推移,十分便於學者安坐久讀,椅前還放著一個圓形的厚墊子讓坐者擱腳。這一張體貼入微的安樂椅,是卡萊爾八秩大慶時約翰·福斯特獻贈的賀禮。正如情人應該有一張好床,作家也應該有一張宜於久坐的好椅。我在卡萊爾的安樂古椅上坐了好幾分鍾,感到十分欣羨。

卡萊爾的胃病是有名的。在愛丁堡大學苦讀的時代,他就患上了消化不良症,後來一直苦於此疾,以致時常脾氣急躁,情緒不穩,甚至影響到他的文體。論者常說卡萊爾師承歌德,其實卡萊爾堅毅而沉鬱的風格,和歌德的清逸倜儻大異其趣。歌德難於了解卡萊爾的精神困境,正如卡萊爾之難於欣賞歌德的風流自喜。歌德出入宮廷,周旋於帝王卿相之間,卡萊爾卻無意於迎合當道。卡萊爾暮年覲見維多利亞女王,女王以為他會侍立應對,不料卡萊爾倚老,隻說了一聲“對不起”,便徑自坐了下去。卡萊爾是一位悲觀的先知,蘭姆的諧趣與怪誕他往往不能欣賞。他在筆記裏感歎說:“哀哉蘭姆,哀哉英國,如此可鄙的畸胎兒竟有天才之名!”我相信福斯特送給卡萊爾的這張扶手椅,是特為一位久患胃疾的老人設計的。

三樓是卡萊爾夫婦的臥室,目前由守屋人居住,不對外開放。再上去,便是閣樓了。卡萊爾既苦於胃疾,又兼寢不安枕,總覺得鄰近街坊的雜音太吵,使他難於專心寫作。先是有一架鋼琴叮咚,繼而又有一隻鸚鵡在饒舌,最後又是哪家院子裏有一群“鬼鳥”在厲鳴磔磔,害得卡萊爾不斷換書房逃難。終於在一八五三年,他痛下決心,在屋頂加蓋一間隔音的閣樓——他著匠人特殊設計,屋頂的天窗特別大,臨街的長窗特別窄,屋頂的石板瓦和天花板之間隔成一層氣槽,天花板和地板上,更裝上可以調節的鐵條通風窗。閣樓蓋好後,卡萊爾欣然搬進新書房去,卻發現泰晤士河的水聲傳來,這間密室竟有擴音的特效,而附近那些“鬼鳥”的磔磔,仍然隔之不絕。盡管如此,他卻在這間密室裏,為撰寫《腓特烈大帝》(History of Frederick the Great)這皇皇巨著,前後工作了十二年。一八六五年,六卷的《腓特烈大帝》全部出版之後,卡萊爾遷回底樓的書房,這間閣樓便改為女仆的臥室了。

榆瑞端詳著壁上懸掛的德國曆史人物的肖像和室中陳列的一些遺物,諸如作者的手稿、護照、短簡和手杖等。我則坐在卡萊爾的寫字台前,設想文豪當日,坐在這張椅上,聽著泰晤士河東流的波聲,時而閉目冥想,時而奮筆疾書的情形。十二年!羽筆都不知寫禿了幾支?早夭的作家如查特頓(Thomas Chatterton,1752—1770)和濟慈,一生創作的歲月,加起來也不過這一半長。要完成這樣的巨著,必須時代和作家合作,才能終底於成;如果時代動亂,或是作家命短,就難竟全功了。維多利亞時代太平,文人又多長壽,這樣的巨著鴻篇也就不少。卡萊爾動手寫《腓特烈大帝》時,年紀已近六十,文名早著,經濟無憂,自不必汲汲為稻粱謀,所以才能沉下氣來,高樓小閣,一棲便是悠悠一十二載,再下樓來,已成古稀老翁了。不禁想起另一位史學家陳寅恪,後半生流離失所,抗戰時期不但營養不良,要門人送奶粉療饑,就連書寫的稿紙也難以為繼——比起卡萊爾在這幢華屋裏近半世紀的安居長吟,真是令人感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