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大帝》全書既出,卡萊爾在學界聲譽更隆;就是這一年,他繼格拉斯哥之後,被選為他母校愛丁堡大學的校長。這是他一生事業的巔峰。在凱歸的心情下,他回到故鄉去發表就任演說,卻傳來噩耗,說卡萊爾夫人病故。老年喪偶,卡萊爾一慟欲絕,從此感傷不振。最後的十五年鰥居,他絕少寫作,隻是讀書自娛,或是接見四方來訪“切爾西聖人”的賓客。七十九歲那年,他接受了俾斯麥頒贈的普魯士大成勳章,卻拒絕了英相狄斯累利封他的從男爵號。卡萊爾死後,並未埋於西敏寺,國人從他遺願,埋他在故鄉埃克爾費亨(Ecclefechan)。

兩人飽覽了近三個小時,在“切爾西聖人”偌大的故宅裏,更未遇見第三位朝聖的香客。十九世紀的沉默包圍著我們,除了自己的跫音,也未聞當日聖人畏聞的琴聲、禽聲。兩人從樓梯上下來,榆瑞說:

“我就料到不會有什麼遊客,所以特別帶你來,可以從容低回——”

“真是太好了!是要這麼沉思冥想,歎鳳傷麟,才能進入情況,恍若與古人踵武相接。不像前天去參觀狄更斯的故居——”

“那可是擠!”榆瑞舉眉睜眼,戲做驚愕之狀。

“可不是,三輛遊覽車停在門外,遊客列隊而入,接踵而出,人多口雜,不到半個鍾頭,已經催著上車,說,不然就錯過下一個節目了。因為遊客太多,狄更斯館裏的一幾一椅都有圍繩攔護,隻覺得一切都有距離,既緊張,又拘束。想象沒有回旋的餘地,很難投入狄更斯的世界裏去。所謂遊客,大概是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了。本地人血汗的現實裏,偏有一批批遊客來尋夢,東張西望,亂拍照片,不知所雲。遊客呼嘯過處,風景蒙羞,文化跌價。千古興亡不付給漁樵卻付給嘵嘵的向導。”

“你自己不也是一個遊客?”榆瑞笑道。

“所以覺得自己也討厭。英國這地方,應該住下來慢慢咀嚼。一座西敏古寺,兩個小時要一覽無餘,簡直是開玩笑。”

在西敏寺的詩人之隅,卡萊爾並沒有塑像,隻有一塊平麵的地碑,位置並不顯眼,且為排椅所蔽。卡萊爾生前享名之盛,影響之廣,儼然倫敦文壇的盟主,如今他的聲譽不再像百年前那樣顯赫,汗牛充棟的巨著也少人閱讀。卡萊爾和狄更斯並為維多利亞時代的文豪;卡萊爾年長十七歲,可稱前輩,狄更斯的小說《艱難歲月》便是獻給這位先驅的。百年之後,狄更斯的故居遊客摩肩,卡萊爾的舊址卻香火冷落,對照一何鮮明。

卡萊爾是曆史學家也是傳記家,他在《英雄與英雄崇拜》裏曾說:“世界史不過是偉人合傳。”傅斯年稱為“滑稽之雄”的蕭伯納,深受卡萊爾的啟發。卡萊爾陰鬱的警告,到蕭伯納筆下成了嬉笑怒罵;卡萊爾的英雄,蕭伯納筆下則叫作超人。狄更斯是小說家,他寫的大半是中下層社會的匹夫匹婦,但是虛構的小說卻似乎比實傳的曆史更為真實,更接近人性,更垂之永久。卡萊爾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英國,扮演的是告警報憂的先知,捧著那時代一顆不安的良心,對重量而不重質的工業文明和議會政製,對機械的壓倒人性、宗教的流於形式等,無不猛施攻擊。在政治上,他是一位富於貴族氣質的激進分子,一方麵不信任紜紜黔首,另一方麵又不屑趨附當道。他對於人民的福利極為關心,但認為拯救之道不在人人爭取權利,而在人人盡到責任。這當然是一種理想主義,很難見容於錙銖必較的工業社會。卡萊爾那種一士諤諤、獨排眾議的膽識,在當時固然折服了多少才彥,但他載道的方式,是《聖經·舊約》裏先知的大聲疾呼,當頭棒喝。他曾經批評同代的另一位曆史學家麥考萊說:“麥考萊偶爾一讀亦無妨,但誰也不願住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之下。”話固然說得俏皮,但是也可以反施於卡萊爾自身。下麵是卡萊爾典型的嘯吟文體:

英勇的海上船長,北方的海上王哥倫布,我的英雄啊,忠誠的大海王!你麵臨的不是順境,在這荒涼的深海;你的四周是受挫的舟子在嘩變,後麵是羞辱與毀滅,前麵是看不透的海之麵紗。

英國現代作家克勒敦·布洛克對這段的評語是:“如果一位作家長期使用這樣的風格,就像一個人聲嘶力竭地說話,終使我們感到疲倦。”卡萊爾雄勁突兀的筆鋒,當然也不盡如此,不過他確是以詩為文,以文為史,可謂史家中之散文詩人。

下得樓來,榆瑞和我又輕推通道的紗門,步入屋後的花園。約莫五十坪(2)的麵積,比起榆瑞寓所的後院,隻得一半大小的光景,但也足夠一代文豪行吟流連的了。花園實分兩部分。近屋的一邊是石板鋪砌的天井,卡萊爾生前常愛來這裏坐讀:盛夏的日子,他會搬一張小書桌,到涼翠的樹蔭裏去寫作。遠屋的一邊有石板路相通,草地和樹木修護得十分整潔,可惜天旱,無緣目飫芳草的鮮碧。除了卡萊爾夫人給朋友信中提到的葡萄和胡桃,還有櫻桃、山楂、茉莉、薄荷、紫丁香之屬。園中原有兩張瓷凳子,現在隻剩一張,卡萊爾卻愛搬一張廚房的椅子來坐。文豪的弟弟從蘇格蘭送來一把鐮刀,他便用來刈草芟藤,然後掛在那櫻桃樹上。櫻桃雖然豐收,群雀卻先來偷嚐。卡萊爾生前很喜歡這園子,常常親自來修護。他在信裏說:“我可以像從前(在家鄉)那樣,便裝草帽,在園中徘徊。安安靜靜抽我的煙鬥……我買了三株果樹,栽在這一方可憐的、多煙的花園裏;那些老果樹已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善人的功德,不是死了,便是需要拔除;隻剩下一樹梨一樹櫻桃,似乎是今年水果收成的唯一指望了。或許下一代有位可憐的饞嘴倫敦佬,會比我收成好些。”

先知的預言似乎是落空了。我所見到的英國,不但豐收無著,連綠油油的芳草也枯黃欲萎了。“一老人在幹旱的月份,等待下雨。”艾略特的音調在心裏響起。甘霖在何處呢?這民族最後的一位英雄,銜著雪茄,已經像先知一樣,“與洪荒的巨人長眠在一起”。隻留下一位白發的老孀,在荒旱的歲月,拍賣那英雄的顏色維生。

我們走上街去。切恩街二十四號的大門關上,厚沉沉地,像合上維多利亞那時代,黑封麵的一部巨書。堤外隻有泰晤士河還流著,那波聲,不知是訴說時間,還是永恒。

(1) 1平方英尺約合0.09平方米。

(2) 1坪約合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