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輪轟轟地翻滾,體格修長而魁梧的鋁殼大卡車,身長數倍於一輛小轎車,超它時全身的神經緊縮如猛收一張網,胃部隱隱地痙攣,兩車並馳,就像在狹長的懸崖上和一匹犀牛賽跑,真是瘋狂。一時小車驚竄於左,重噸的貨櫃車奔騰而咆哮於右,右耳太淺,怎盛得下那樣一旋渦的騷音?一九六五年初,一個苦寒凜冽的早晨,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塊毛玻璃,道奇小車載我自芝加哥出發,碾著滿地的殘雪碎冰,一日七百英裏的長征,要趕回葛底斯堡去。出城的州際公路上,遇上了重載的大貨車隊,首尾相銜,長可半英裏,像一道絕壁蔽天、水聲震耳的大峽穀,不由分說,將我夾在縫裏,挾持而去。就這樣一直對峙到印第安納州境,車行漸稀,才放我出峽。

後來駛車日久,這樣的超車也不知經曆過多少次了,渾不覺二十輪卡車有多威武,直到前幾天,在香港的電視上看到了斯皮爾伯格導演的驚悚片《決鬥》(Duel)。一位急於回家的歸客,在公路上超越一輛龐然巨物般的油車,激怒了高居駕駛座上的隱身司機,油車變成了金屬的恐龍怪獸,挾其邪惡的暴力、盲目的衝刺,一路上天崩地裂、火雜雜銜尾追來。反光鏡裏,驚瞥赫現那油車的車頭已經是一頭狂獸,而一進隧道,車燈亮起,可駭目光灼灼、黑凜凜一尊妖牛。看過斯皮爾伯格後期作品《大白鯊》,就知道在《決鬥》裏,他是把那輛大油車當作一匹猛獸來處理的,但它比大白鯊更凶頑、更神秘,更令人分泌腎上腺素。

香港是一個彎曲如爪的半島,旁邊錯落著許多小島,地形分割而公路狹險,最高的時速不過五十英裏,一般時速都在四十英裏以下,再好的車、再強大的馬力也不能放足馳驟。低速的大埔路上,蝸步在一串慢車的背影之後,常想念在美國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裏,天高路邈,一車絕塵,那樣無阻的開闊空曠。雖說能源的荒年,美國把超級公路的速限降為每小時五十五英裏,去年八月我駛車在南加州,時速七十英裏,也未聞警笛長嘯來追逐。

更念煙波相接,一座多雨的島上,多少現代的愚公,亞熱帶小陽春豔陽下在移山開道,開路機的履帶軋軋,鏟土機的巨螯孔武地舉起,起重機碌碌地滾著軲轆,為了鋪一條巨氈從基隆到高雄,迎接一個新時代的駛來。那樣壯闊的氣象,四衢無阻,千車齊轂並馳的路景,鄭成功、吳鳳沒有夢過,阿美族、泰雅族的民謠從不曾唱。我要揀一個秋晴的日子,左窗亮著金豔豔的晨曦,從台北出發,穿過牧神最綠最翠的轄區,騰躍在世界最美麗的島上;而當晚從高雄馳回台北,我要速馳甚至縱一點超速,在亢奮的脈搏中,寫一首現代詩歌,詠帶一點汽油味的牧神,像陶潛和王維從未夢過的那樣。

更大的願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聲的土地上馳騁。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應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收音機天線上係著依依的柳枝。擋風窗上猶浥著輕塵,而渭城已漸遠,波聲漸渺。在《甘州曲》《涼州詞》《陽關三疊》的節拍裏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七十英裏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和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

(1) 1英裏約合1.6千米。

(2) 1碼約合0.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