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台北,念台北(1 / 3)

隱地從台北寄來他的新書《歐遊隨筆》,並在扉頁上寫道:“爾雅也在廈門街一一三巷,每天,我走您走過的腳步。”一句話,撩起我多少鄉愁。龍尾蛇頭,接到多少張聖誕卡、賀年片,沒有一句話更撼動我的心弦。

如果腳步是秋天的落葉,年複一年,季複一季,則最下麵的一層該都是我的履印與足音,然後一層層,重重疊疊,舊印之上覆蓋著新印,千層下,少年的屐跡車轍,隻能在仿佛之間去翻尋。每次回到台北,重踏那條深長的巷子,隱隱,總踏起滿巷的回音,那是舊足音醒來,在響應新的足音?廈門街、水源路那一帶的彎街斜巷,拭也拭不盡的,是我的腳印和指紋。每一條窄弄都通向記憶,深深的廈門街,是我的回聲穀。也無怪隱地走過,難逃我的聯想。

那一帶的市井街坊,已成為我的“背景”甚至“腹地”。去年夏天在西雅圖,和葉珊談起台灣詩選之濫,令人窮於應付,成了“選災”。葉珊笑說,這麼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我該編一本《古亭詩選》,他呢,則要編一本《大安詩選》。其實葉珊在大安區的腳印,寥落可數,他的鄉井當然在水之湄,在花蓮。他隻能算是“半山”的鄉下詩人,我,才是城裏的詩人。十年一覺揚州夢,醒來時,我已是一位台北人。

當然不止十年了。清明尾,端午頭,中秋月後又重九,春去秋來,遠方盆地裏那一座島城,算起來,竟已住了二十六年了。(1)這其間,就算減去旅美的五年,來港的兩年,也有十九年之久。北起淡水,南迄烏來,半輩子的歲月便在那裏邊攘攘度過,一任紅塵困我,車聲震我,限時信、電話和門鈴催我促我,一任杜鵑媚我於暮春,蓮塘迷我於仲夏,雨季黴我,溽暑蒸我,地震和台風撼我搖我。四分之一的世紀,我眼見台北長高又長大,腳踏車、三輪車把大街小巷讓給了電單車、出租車,半田園風的小城變成了現代立體大都市。鏡頭一轉,前文提要一樣的跳速,台北也驚見我如何從一個寂寞而迷惘的流亡少年變成大四的學生、少尉編譯官、新郎、父親,然後是留學生、新來的講師、老去的教授、毀譽交加的詩人,左頰是掌聲右頰是噓聲。二十六年後,台北恐已不識我,霜發的中年人,正如我也有點近鄉情怯,機翼斜斜,海關擾擾,出得鬆山,迎麵那一叢叢陌生的樓影。

曾在那島上,淺淺的淡水河邊,遙聽嘉陵江滔滔的水聲,曾在芝加哥的樓影下,沒遮沒攔的密歇根湖岸,念江南的草長鶯飛,花發蝶忙。鄉愁一縷,恒與揚子江東流水競長。前半生,早如斷了的風箏落在海峽的對麵,手裏兀自牽一縷舊線。每次填表,“永久地址”那一欄總教人臨表踟躕,好生為難。一若四海之大,天地之寬,竟有一處是穩如磐石,固如根柢,世世代代歸於自己,生命深深植於其中,海嘯山崩都休想將它拔走似的。麵對著天災人禍,世局無常,竟要填表人肯定說出自己的“永久地址”,真是一大幽默,帶一點智力測驗的意味。盡管如此,表卻不能不填。二十世紀原是填表的時代,從出生證明到死亡證書,一個人一輩子要填的表,疊起來不會薄於一部大字典。除非你住在烏托邦,表是非填不可的。於是“永久地址”欄下,我暫且填上“台北市廈門街一一三巷八號”。這一暫且,就暫且了二十多年,比起許多永久來,還永久得多。

正如路是人走出來的,地址,也是人住出來的。生而為閩南人,南京人,也曾經自命為半個江南人,四川人,現在,有誰稱我為台北人,我一定欣然接受,引以為榮。有那麼一座城,多少熟悉的麵孔,由你的朋友,你的同學、同事、學生所組成。你的粉筆灰成雨,落濕了多少講台,你的藍墨水成渠,灌溉了多少畝報刊。四個女孩都生在那城裏,母親的慈骨埋在近郊,父親和嶽母皆成了常青的喬木,植物一般植根在那條巷裏。有那麼一座城,錦盒一般珍藏著你半生的腳印和指紋,光榮和憤怒,溫柔和傷心,珍藏著你一顆顆一粒粒不朽的記憶。家,便是那麼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