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台北,念台北(2 / 3)

把一座陌生的城住成了家,把一個臨時地址擁抱成永久地址,我成了想家的台北人,在和母體土接壤連的一角小半島上,隔著南海的青煙藍水,竟然轉頭東望,思念的,是二十多年來餐我以蓬萊的蓬萊島城。我的陽台向北,當然,也盡多北望的黃昏。從對河來客的口中,聽到的種種切切,陌生的、嚴厲的、迷惑的、傷感的,幾已難認後土的慈顏,唉,久已難認。正如賈島的七絕所言:

客舍並州數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

無端又渡桑幹水,卻望並州是故鄉。

如果十霜已足成故鄉,則我的二十霜啊多情又何遜唐朝一孤僧?

未回台北,忽焉又一年有半了。一小時的飛程,隔水原同比鄰,但一道海關多重表格橫在中間,便感煙波之闊了。願台北長大長壯但不要長得太快,願我記憶中的島城在開路機、鏟土機的挺進下保留一角半隅的舊區,讓我循那些曲折而玄秘的窄弄幽巷步入六十年代、五十年代。下次見麵時,願相看嫵媚如昔,城如此,唉,人亦如此。

祖籍閩南,說來也巧,偌大一座台北城,二十多年來隻住過兩條閩南風味的小街:同安街和廈門街。同安街隻住了兩年半,後來的二十四年就一直住在廈門街。如果台北是我的“家城”(英文有這種說法),廈門街就是我的“家街”了。這家,是住出來的,也是寫出來的。八千多個日子,二十幾番夏至和秋分,即使是一片沙漠,也早已住成家了。多少篇詩和散文,多少部書,都是在臨巷的那個窗口,披一身重重疊疊深深淺淺的綠蔭,吟哦而成。我的作品既在那一帶的巷閭孕化而成,那條小街、那些曲巷也不時浮現在我的字裏行間,成為現代文學裏的一個地理名詞。螢塘裏、網溪裏,久已育我以靈感,希望掌管那一帶的地靈土仙能知曉,我的靈感也榮耀過他們。廈門街的名字,在我的香港讀者之間,也不算陌生。

有意無意之間,在台北,總覺得自己是“城南人”,不但住在城南,工作也在城南。最具規模的三座學府全在城南,甚至南郊;北起麗水街,南迄指南山麓,我的金黃歲月都揮霍在其中。思潮文風,在杜鵑花簇的迷錦炫繡間起伏回蕩。當時年少,饜過多少稚美的青睞青眼,西去取經,分不清,身是堂吉訶德或唐僧。對我而言,古亭區該是中國文化最高的地區,記憶也最密。即連那“家巷”的左鄰右舍,前翁後媼,也在植物一般悠久而遲緩的默契裏,相習相忘,相近相親。出得巷去,左手是裁縫鋪子、理發店、豆漿店,然後是電料行,右手是西藥行、雜貨店、花店、照相館……閉著眼睛,我可以一家家數過去,夢遊一般直數到汀州街口。前年夏天回台北,一天晚上,去巷口那家藥行買藥。胖胖的老板娘在櫃台後麵招呼我,還是二十年來那一口潮州普通話。不見老板,我問她老板可好。“過身了——今年春天。”說著她眼睛一陣濕,便流下了淚來。我也為之黯然神傷,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安慰才好,默默相對了片刻,也就走開了。回家的路上,我很是感動,心裏滿溢著溫暖的鄉情,一問一答之間,那婦人激動的表情,顯示她已經把我當成了親人。二十年來,我是她店裏的常客,和她丈夫當然也是稔熟的。我更想起十八年前母親去世,那時是她問我答,流淚的是我,囁嚅相慰的是她。久鄰為親,那一切一切,城南人怎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