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台北,念台北(3 / 3)

對我而言,城北是商業區,是新社區,無論它有多繁華,我的台北仍舊在城南。台北是愈長愈高了,長得好快,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在城的東北,在鬆山機場那一帶喊它。未來在召喚,好多城南人禁不起那誘惑,像何凡、林海音那一家,便遷去了城北,一窩蜂一窩鳥似的,住在高高的大公寓裏,和下麵的世界來往,完全靠按鈕。等到高速公路打通,桃園的國際機場建好,大台北無阻的步伐,該又向西方邁進了。

該來的,什麼也擋不住。已去的,也無處可招魂。當最後一位按摩女的笛聲隱隱,那一夜在巷底消逝,有一個時代便隨她去了。留下的是古色的月光,情人、詩人的月光,仍祟著城南那一帶的灰瓦屋、矮圍牆、彎彎繞繞的斜街窄巷。以南方為名的那些街道——晉江街、韶安街、金華街、雲和街、泉州街、潮州街、溫州街、青田街,當然,還有廈門街——全都有小巷縱橫,奇徑暗通,而門牌之紛亂,編號排次之無軌可循,使人逡巡其間,迷路時惶惑如智窮的白鼠,豁然時又自得如天才的偵探。幾乎家家都有圍牆,很少有巷子能一目了然,巷頭固然望不見巷腰,到了巷腰,也往往看不出巷底要通往何處。那一盤盤交纏錯綜的羊腸迷宮,當時陷身其中,固曾苦於尋尋覓覓,但風晨雨夜,或是從奇幻的月光、婆娑的樹影下走過,也賦予了我多少靈感。於今隔海想來,那些巷子在奧秘中寓有親切,原是最耐人咀嚼的。黃昏的長巷裏,家家圍牆飄出的飯香,吟一首民謠在召歸途的行人:有什麼,比這更令人低回呢?

最耐人尋味的小巷,是從同安街向東北行,穿過南昌街後,通向羅斯福路的那一段。長隻五六十碼,狹處隻容兩輛腳踏車蠕行相交。上麵晾著未幹的衣裳,兩旁總排著一些腳踏車、手推車,曬些家常醃味,最擠處還有些小孩子在嬉遊。磚牆石壁半已剝蝕,頹敗的紋理伸手可觸。近羅斯福路出口處還有個小小的土地祠,簡陋可笑的裝飾也無損其香火不絕,供果長青。那恐怕是世界上最短最窄的一條陋巷了。從師大回家的途中,不記得已蜿穿過幾千次了,對於我,那是世界上最滑稽、最迷人、最市井風的一段街景。電視天線接管了日窄的天空,古台北正在退縮。撼地壓來的開路機啊,能繞道而行放過這幾座曆史的殘堡嗎?

在《蒲公英的歲月》裏,說過喜歡的是那島,不是那城。台北啊,我怎能那樣說,對你那樣不公平?隔著南海的煙波,在香港的電視屏幕上,收看鄰近都市的氣象,首爾和東京之後總是台北,是陰是晴,是變冷是轉熱,是風前或雨後,都令我特別關心。台風自海上來,將掠台灣而西,撲向廈門和汕頭,那氣象報告員說;不然便是寒流凜凜自華中南下,氣溫要普遍下降,明天莫忘多加衣。隻有在那一刹那,才幻覺這一切風雲雨霧原本是一體,拆也拆不開的。

香港有一種常綠的樹,黃花長葉,屬刺槐科,據說是移植自台灣,叫“台灣相思”。那樣美的名字,似乎是為我而取。

(1) 作者於台北生活的時長後文中也有提及,但並不完全一致:此處為“二十六年”,後文中亦有“二十四年”之說。應是作者寫作時間不同的緣故。——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