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大開
雲門大開,林懷民從雲門下舞蹈而來,帶來了中國的現代舞。雲門大開,林懷民浩蕩南征,委蛇的雲旌過處,掌聲四起。
九月五日及六日,一連兩個晚上,香港的利舞台戲院,坐滿了興奮而熱烈的青年,等待林懷民和“雲門舞集”的十三位舞者把他們帶進一個既古典又現代的中國。他們沒有失望。兩小時神遊之後,燈光複亮。曲終的掌聲和事後報刊上此起彼落、迄今不斷的評論明白顯示,“雲門舞集”在香港的表演是成功的。
最令香港文藝界人士感到意外的,是所謂現代舞這門新興的藝術,竟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麼西化。利舞台的觀眾看到的七個節目——《風景》《天道人心》《待嫁娘》《盲》《寒食》《許仙》《哪吒》之中,除了《盲》近於現代西方藝術的彷徨與掙紮之外,其餘的竟然全部來自中國的文化傳統。其間,《風景》與《寒食》,一逸一狷,表現的是中國讀書人的情懷與節操。前者是一種意境,後者是一種意念,無論如何,都是意在言外,文學和哲學的意味很濃,就舞言舞,不太容易討好。尤其是《寒食》中的介之推,耿介拔俗,耽於潔癖,是近於屈靈均一類的人物。林懷民的獨舞,用修長素淨的白練,斂之回之,將自我繭縛於其中,很有一種寓意獨角啞劇的味道。此舞我先後觀賞過兩次,始終覺得抽象的意念未曾充分地表達出來。我以為,同為潔癖患者,屈原投水自清,介之推赴火自白,火,該是考驗介之推的現成象征。介之推不愧是火裏熬過來的一隻鳳凰。《寒食》一舞,如果在白的意念之外,更采火的紅熱熾烈以相對照,使介之推在火光灼烤之後複歸於皎皎的潔白,或許能在視覺效果上較多變化。
剩下的四個舞,都從中國的民俗取材,卻多少用現代精神來詮釋。《烏盆記》《白蛇傳》《封神榜》等民間藝術,到了林懷民的舞裏,都鮮明突出,強化了傳說的現實感與衝突感。最受大眾歡迎也是最淒美感人的,自然要數《許仙》。林懷民原是當行本色的小說家,處理這麼一個人物對照鮮明而動作又很戲劇化的故事,當然是勝任愉快的。此外,音樂、布景、道具,加上青蛇突出的戲等,也是成功的因素。《待嫁娘》由鄭淑姬編舞,寓虛於實,把一個女孩子新婚前夕患得患失、時喜時憂的心境,用二分法交織呈現出來,很有心理分析的深度,比起傳統對於婚姻的片麵態度來,較有立體的現實感。壓軸的《哪吒》有深度,也有力量,加以擴大,不難成為一出宏大的史詩舞劇。
“雲門舞集”之所以成功,不外乎:第一,林懷民的才華和毅力,加上他十三位弟子的認真鍛煉和通力合作。顯然,這是一個有紀律、有水平的團體。第二,盡管林懷民棄小說而取舞蹈,他在文學上的修養和敏感卻並未白費,因為舞蹈的語言雖然用身體來說,其構思仍然是來自心靈的。林懷民的小說寫得那麼精密、生動,同一個心靈來編舞,自然不會粗淺。第三,正因為他在文壇上本有地位,一流的音樂家、藝術家、作家,自然都願意與他合作。沒有他的淵源,固然請不動這些名家,沒有他的眼光,也不會去請這些前衛人物的。單就音樂一項而言,他就網羅了周文中、史惟亮、許常惠、賴德和、許博允等的作品,舞與樂相得益彰,不但幫助了現代舞,也同時推廣了現代音樂。如果說,台灣的現代文藝運動是由現代詩、現代小說和抽象畫打頭陣,則突破第二個階段的,正是現代舞與現代音樂。最後大成之日,該是戲劇和電影的石破天驚吧。第四,林懷民寫小說,始終反叛傳統,創作現代舞,卻能融彙中西,光大傳統,賦古典以現代的精神,這是“雲門舞集”最值得我們支持的一點。
聽說“雲門舞集”因為經費不足,或將於最近宣告解散。希望這消息隻是謠傳。台灣的社會正日趨繁榮,如果這麼一個朝氣蓬勃的舞蹈團竟然維持不了,則最後蒙受損失的,絕對不止於林懷民和他的十三舞者,而是整個文化界了。
雲門既開,就應大開。中華民族應該健美活潑地跳起現代舞來。美麗的雲門啊,你不許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