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橋與雙行道(1 / 2)

如果有這麼一個家庭:父親聽不慣兒子的搖滾樂,認為簡直是野蠻的噪聲;兒子呢,也討厭父親的京戲,覺得那些事情十分遙遠。社會學家就會搬出一個新名詞來,說父子之間有了“代溝”。

英文“generation gap”一詞,應該如何中譯,看法頗不一致。一般的譯名是“代溝”,令人想起難越的鴻溝,不免有點觸目驚心。也有人認為不應強調這種裂痕,而把它譯成較為溫和的“代差”。還是“代溝”比較普及,而且形象化。

西方的傳統,以三十年為一代。現代社會的變化加速,似乎等不到二十年,就已有換代的感覺了。西方之變的脈搏,在美國跳得最快。我前後三度去美國,覺得美國的青年一直在變:第一次去,是在五十年代末期,美國的大學生似乎尚在接受“美式生活”,校園相當平靜。第二次去,是六十年代中期,已經大有轉變:正是民權運動的高潮,我班上有好幾位學生開車去南方參加遊行。第三次去,是在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初期,美國的大學生還在反越戰,而搖滾樂,迷幻藥,反汙染,耶穌熱,神秘主義,地下文學,反種族歧視,總而言之,對“美式生活”的反抗,也就是所謂“青年人的文化”,已經形成了一個最新的傳統。

六十年代後半期,年輕的一代在世界各地曾有大規模的騷動。幾乎是在同時,大學生和退學的嬉皮士震撼了美國的校園,法國、英國、希臘、土耳其等地的學生也都有激烈的集體行動。這些現象,盡管是不同的政治背景和社會環境所促成,其對上一代領導人的抗議,則是一致的。

亞洲地區的大學生常有不滿現狀的表現。台灣的情形可謂幸運得多。在台灣,社會大致可稱繁榮而安定,二十多年來,年輕的一代尚少不安的現象。兩代之間相異的程度,最多可稱“代差”,還不致成為“代溝”。每年暑假期間,台灣的大專及高中生,上山越海,參加各式各樣的文藝康樂活動,往往多達五六十萬人,可謂相當健康的抒發。但是暑假過後,學生回到校裏,由於功課太重,而某些學校管教又失之過嚴,設備又失之過簡等,如果家庭又不夠理想,則不滿之情當然也是有的。

我認為在亞洲某些地區,所謂“代差”的形成,與兩代之間接受西化的程度有關。以音樂為例,中年一代的東方人接受西方的古典音樂,都已視為當然,但對於年輕一代欣然接受的搖滾樂,則往往格格不入,甚且譏嘲。古典音樂也許真比搖滾樂“高雅”些,但是在本質上,兩者都是從西方來的,聽古典音樂並不比聽搖滾樂更為“愛國”,就像穿牛仔褲也不比穿正式西裝更“崇洋”一樣。

台灣青年接受西方文化,可分幾個層次。下層者該是接受服裝與發式等表麵的東西。再上一層大概是聽民謠與搖滾樂。最上層的,是吸收文學、藝術、戲劇、哲學等。所謂“代差”,倒不一定是一代比一代西化。以新詩為例,“五四”的新詩人恨不得拋掉文言,台灣的現代詩人卻主張酌予采用;在台灣,上一代的作家曾熱衷西方的現代主義,但下一代的作家反而鼓吹民族性與鄉土感。顯然,前述的西化三層次都有“代差”的現象,而層次愈低,“代差”的程度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