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尾龍頭,乙卯欲盡,丙辰將臨。台灣寄來的賀年信上,已經喜見奮髯舞爪的神龍郵票。香港也正開始發行龍年金幣。飛龍婉婉,該是一九七六年流行的意象。

神龍見首不見尾,龍之為物充塞於中國文化之中,從文學到藝術,從哲學到迷信,到處都是它神秘的夭矯之姿。能與龍相提並論的,似乎隻有鳳和虎。《禮運》裏固然麟、鳳、龜、龍並稱四靈,但是在一般的成語如“龍蟠鳳逸”和“龍驤虎步”裏,仍以和鳳、虎對照的氣象為多。“雲從龍,風從虎”之說,早見於《易經》。據說“龍是水畜,雲是水汽,故龍吟則景雲出;虎是威猛之獸,風是震動之氣,故虎嘯則穀風生”。龍,真是這麼威靈嗎?韓愈曾經讚歎:“龍噓氣成雲……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穀。”寥寥數語似在狀雲,但是龍的蟠蜿神態也盡在其中了。龍既如此神勇,難怪人人都要攀附。相傳黃帝騎龍升天,從者爭攀龍髯,以致髯墮而不得俱升。又傳李賀死時,一緋衣人駕赤虯自天降,接他上去為白玉樓作記。在李賀的心目中,韓愈便是龍了吧。這攀龍意識,在他的《高軒過》中便成為“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可憐韓愈自己窮涸之時,也成為擱淺之龍,無法自致乎水,要哀求“有力者”援之以手而轉之清波。

龍在中國意識裏,是聖人之象。所謂聖人,有時是指帝王,有時是指大智之人。《莊子·天運篇》說孔子見了老子後,三日無言,弟子問他對老子說了些什麼,他說:“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史記》裏說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退而語其弟子:“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孔子尊老子為龍,極喻其神而難明,高不可攀。《楚狂接輿歌》卻歎孔子為:“鳳兮鳳兮,何汝德之衰也?”這一龍一鳳的比喻,應該是中國文化中最美麗的複合意象了。龍鳳以喻出類拔萃的才俊之士,屢見於我國的曆史。三國時以臥龍、鳳雛稱諸葛亮與龐統,比之上述二聖,可謂一對小龍鳳吧。封建意識習以龍為帝王之相,乃有“龍鱗”“龍顏”之稱,但是對於人和物,也盡可以龍相譽。顏延之讚嵇康時說:“鸞翮有時铩,龍性誰能馴?”似乎龍比鳳還要高貴一些。人固如此,物亦同然。劍之神者稱龍泉、龍淵,馬之駿者稱龍媒、龍駒,象之良者稱龍象,蝦之碩者稱龍蝦。龍,究竟是什麼東西,竟令古人奉若神明而又說得不明不白?撥開神話之霧,龍究竟有多少事實的根據?所謂龍鳳、龍虎、龍蛇,以至蛟龍、魚龍之中的龍,究竟是巨蟒,是恐龍,是鯨魚,還是穿山甲?“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神奇而剛猛的形象,令人疑懼而又感奮,直到如今。

在西方,龍被認為是幻想中的巨大爬蟲。英文的“dragon”一詞,通常譯為龍。據說西方的龍身如巨鱷,其爪如獅,其翼如鷹,其尾如蟒。這種組合起源於巴比倫的神話,到了希臘神話裏似乎屢有變形。我懷疑柏勒洛豐射殺的怪獸Chimera可能是龍的變種,至於突襲奧歌舟子的惡禽Harpies則可以視為西方的飛龍。

在中國,龍的聯想是陽剛、雄偉而高貴的。在西方,恰恰相反,龍是邪惡的象征。希臘神話裏,卡德摩斯宰了一條龍,把龍齒播在土裏,竟生出一隊武士來,圍住卡德摩斯,要殺害他。是以“播龍牙”成了引起戰禍的詞語。在日耳曼的神話裏,龍是守衛金銀寶藏的妖獸,常為英雄所屠。貝奧武夫所殺的火龍,齊格菲所殺的毒龍,都是很好的例子。

“安禪製毒龍”,佛語以毒龍喻妄念。基督教則以龍蛇一體,象征撒旦。《啟示錄》呼撒旦為巨龍。《舊約》的詩篇說聖徒“應踐龍於地”。所以在基督教的畫裏,耶穌和聖母的腳下常踏著一條龍,至於伏龍、屠龍的天使及聖徒,更是不勝枚舉。最有名的一幅,是文藝複興的大師拉斐爾所作的《聖喬治屠龍》,圖中可見英武的天使長聖喬治像一位中世紀的武士那樣跨在一匹白馬上,正挺其長矛,搠向地上那條張牙舞爪的惡龍,而那條龍,正是西方傳統中那個亦獅亦鱷、亦鷹亦蟒的妖怪。據說,那幅名畫的寓意,正是基督徒克服了罪惡。在英文字典裏,龍的古訓便是蛇;其他的引申義還有“驚覺而頑強的女監護人”“惡徒”“蜥蜴”“撒旦”“天龍星座”等。其中“女監護人”該是龍守寶庫的引申,以喻長輩婦人對少女看管之嚴。

同樣一條龍,西方為凶,東方為祥,對照如此,正是比較文學的好題目。不過龍年之龍,當然還是中國的龍。龍德在水:“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台灣與香港,無論地名或地理,都得水,然則龍年得水,當有波瀾壯闊之勢。兔尾苦短,追之無益。龍頭方昂,來日正長。我的生肖屬龍,龍年迎龍,以祝台港讀者,亦以自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