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商隱的《錦瑟》這一首詩,不同的學者們是具有著很不相同的理解方式。”“陸遊的作品裏存在著極高度的愛國主義的精神。”類似的贅文冗句,在今日大學生的筆下,早已見慣。簡單明了的中文,似乎已經失傳。上文的兩句話,原可分別寫作:“李商隱《錦瑟》一詩,眾說紛紜。”“陸遊的作品富於愛國精神。”中文式微的結果是舍簡就繁,舍平易而就艱拗。例如,上引兩句,便是一麵濫用大而無當的名詞(理解方式、高度、愛國主義),一麵亂使浮而不實的動詞(是具有著、存在著)。毛病當然不止這些,此處不擬贅述。

日常我所接觸的大學生,以中文、外文兩係最多。照說文學係的學生,語文表達的能力應無問題,而筆下的中文竟然如此,實在令人擔憂。我教授翻譯多年,麵對英文中譯的練習,往往表麵上是批改翻譯,實際上主要是在批改作文。把“我的手已經喪失了它們的靈活性”改成“我的兩手都不靈了”,不是在改翻譯,而是在改中文。翻譯如此,其他如報告、習作、論文等,也好不了許多。香港的大學生如此,台灣的大學生也好得有限。

此地所謂的中文程度,卑之無甚高論,不是指國學的認識或是文學的鑒賞,而是泛指用現代的白話文來表情達意的能力。然則,中文何以日漸低落呢?

現代的教育製度當然是一大原因。古人讀書,經史子集,固亦浩如煙海,但究其範圍,要亦不出人文學科,無論如何,總和語文息息相關。現代的中學生,除文史之外,英文、數學、理化、生物等,樣樣要讀,“於學無所不窺”,儼然像個小小博士。要我現在回頭去考大學,我是無論如何也考不取的。中學課程之繁,壓力之大,逼得學生日與英文、數學周旋,不得不將中文貶於次要地位。所謂中文也者,人人都幻覺自己“本來就會”,有恃無恐,就算臨考要抱佛腳,也是“自給自足”,無須擔心。

文言和白話對立,更增加中文的困難。古之學者,讀的是文言,寫的也是文言,盡管口頭所說與筆下所書大不相同,形成了一種病態,可是讀書作文隻要對付一種文體,畢竟單純。今之學者,中文課本,讀的大半是文言,日學寫的卻是白話,學用無法一致,結果是文言沒有讀通,白話也沒有寫好。兩短相加,往往形成一種文白夾雜的拗體。文白夾雜,也是一種不通,至少是不純。同時,中文課本所用的白話文作品,往往選自“五四”或三十年代的名家,那種白話文體大半未脫早期的生澀和稚拙,其尤淺白直露者,隻是一種濫用虛字的“兒化語”罷了。中學生讀的中文,一麵是古色斑斕的文言,另一麵卻是“我是多麼地愛好著那春季裏的花兒”一類的嫩俚腔,筆下如何純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