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純的中文,在文白夾雜的大難之外,更麵臨西化的浩劫。西化的原因有二:一為直接,一為間接,其間的界限已難以劃分。直接的原因,是讀英文。英文愈讀愈多,中文愈讀愈少,表現的方式甚至思考的方式,都不免漸受英文意識的侵略。這一點,在高級知識分子之間,最為顯著。“給一個演講”“謝謝你們的來”,是現成的例子。至於間接的影響,則早已彌漫學府、文壇與大眾傳播的媒介,成為一種文化空氣了。生硬的翻譯、新文藝腔的創作、買辦的公文體、高等華人的談吐、西化的學術論著,這一切,全是間接西化的功臣。流風所及,純正簡潔的中文語法眼看就要失傳了。三五年之後,諸如“他是一位長期的素食主義的奉行者”的語法,必成為定格,恐怕沒有人再說“他吃長素”了。而“當被詢及其是否競逐下屆總統,福特微笑和不作答”也必然取代“記者問福特是否競選下屆總統,他笑而不答”。
教育製度是有形的,大眾傳播對社會教育或“反教育”的作用,卻是無形的。中文程度低落,跟大眾傳播的方式有密切的關係。古人可以三年目不窺園,今人卻不能三天不讀報紙,不看電視。先說報紙。報紙逐日出版,分秒必爭的新聞,尤其是必須從速處理的外電譯稿,在文字上自然無暇仔細推敲。社論和專欄,要配合時事近聞,往往也是急就之章。任公辦報,是為了書生論政,誌士匡時,文字是不會差的。今人辦報,很少有那樣的抱負。進入工業社會之後,更見廣告掛帥,把新聞擠向一隅,至於文化,則已淪為遊藝雜耍。報上常見的“翻譯體”,往往是文言詞彙與西化語法組成的一種混血文體,不但行之於譯文,更傳染了社論及一般文章,“來自四十五個國家的一百多位代表們以及觀察員們,參加了此一為期一周的會議,就有關成人教育的若幹重要問題,從事一連串的討論”。一般讀者天天看這樣的中文,習以為常,怎能不受感染呢?
自從電視流行以來,大眾和外麵世界的接觸,不再限於報紙。讀者變成了觀眾或者“觀聽眾”,和文字的接觸,更疏遠了一層。以前是“讀新聞”,現在隻要“聽”新聞甚至“看”新聞,就夠了。古人要麵對文字,才能享受小說或傳奇之趣,今人隻須麵對電視,故事自然會展現眼底,文字不再為功。屏幕上的文字本不高明,何況轉瞬已逝,也不暇細究了。“消息端從媒介來”,麥克盧漢說得一點也不錯。我曾和自己的女兒說笑:“男朋友不準打電話來,隻準寫情書。至少,爸爸可以看看他的中文通不通。”
戲言自歸戲言。如果教育製度和大眾傳播的方式任其發展,中文的式微是永無止境、萬劫難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