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回台以後,文思頗暢,在《人間》副刊發表了散文多篇,清新典雅,無不可誦。當代最好的散文,半出詩人之手,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無論是前年在台大林文月教授的班上,還是去年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部自己所開的“二十年來台灣地區的文學”班上,我都戲稱這種散文為“詩餘派”。詩餘者,詩人之餘緒也,也可釋為:行有餘力,則以為文。
去年聖誕日,楊牧在《人間》所刊《北西北》一文的中篇,引述了我《落磯大山》的末三行:
重九日,從此處下山
走向一個劫後的世界
牛羊死了一地
他說:“此詩初稿發表時,我曾質問他:‘什麼牛羊死了一地?’他很驚訝我之孤陋寡聞,不知桓景之事。其實《藝文類聚》所錄《續齊諧記》是說‘雞犬一時暴死’的,並無牛羊,原書我未查過,也許是有牛羊也未可知。”
按四部集要子部《魏晉小說大觀》所收《續齊諧記》,在“九日登高”一項下的原文是這樣的:“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係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
《續齊諧記》的作者是梁時的吳均,可見那時重九登高,飲酒的是男子,而佩戴茱萸的是女人。到了王維和杜甫的時代,似乎男子也時興“遍插”與“醉把”了。楊牧所引《續齊諧記》不知出於何書,不但刪去了牛羊,其他文句也頗有出入。這麼一來,倒好像他不容牛羊,而我則對雞犬存有偏見。楊牧所引,不見牛羊。《太平禦覽》卷三十二引作“夕還,見雞牛羊一時暴死”,又丟了狗。我遍查《辭源》《辭海》《大漢和辭典》等書,所引《續齊諧記》,則又雞犬牛羊,一應俱全。這位桓景的府上究竟有幾種家畜,令人好生納悶。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小說家類,也許可以給我們答案。《續齊諧記》項下,說明該書“在唐時已援為典據,亦小說之表表者矣。惟劉阮天台一事,徐子光注李瀚《蒙求》引《續齊諧記》之文,述其始末甚備,而今本無此條。豈原書失佚,後人於《太平廣記》諸書內,抄合成篇,故偶有遺漏歟?”
綜上所述,我的“牛羊死了一地”,應該是站得住的吧。重九之日,登高避難,是中國美麗的傳說,也是詩人求之不得的題材。我的生日正值重九。詩中典故成為母難之日,於親切之外,更深感惶恐。一九七一年,我寫《落磯大山》時,正在丹佛,地高山峻,真應了唐人絕句所謂的“一片孤城萬仞山”那種境界。感覺之中,世方多難,而我,一個人高高遁在落基山上,豈不有獨以身免之愧?至於詩末隻用牛羊而不列雞犬,則是就地取材,因為丹佛地扼西部之要衝,多的是牛羊,真有桓景之劫,則死的該是大野的牛羊,而非簷下的雞犬。十四年前的重九,懷抱同樣的心情,我寫過下列的詩句:
不飲菊花,不佩茱萸,母親
你不曾給我兄弟
分我的哀慟和記憶,母親
不必登高,中年的我,即使能作
赤子的第一聲啼
你在更高處可能諦聽?
永不忘記,這是你流血的日子
你在血管中呼我
你輸血,你給我血型
你置我於此,災厄正開始
未來的大劫
非雞犬能代替,我非桓景
足見我對雞犬原無成見,然則楊牧當亦可釋然於我的牛羊了。說了半天,無非是“風吹草低見牛羊”,還望詩人“醉把茱萸仔細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