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物小品淺嚐
在中唐的文壇上,韋應物是一位出色的詩人。大曆初年,他雖已逾而立,但是他少時以三衛郎事玄宗,《全唐詩》說他“晚更折節讀書”,兼以長壽,可說純為中唐人物。韋應物卒於何年,不能確定,從《韋蘇州集》序隻知道他任蘇州刺史,是貞元初年,罷守後寓居永定精舍,“其後事跡,究尋無所見肇”。沈德潛說他“貞元中尚存,按其年百餘歲矣”。這是不可能的。韋應物生於開元二十三四年間,即使到貞元末年,也不過八十歲吧。他的生平,我們所知不多。奇怪的是,新、舊《唐書》都不為他立傳。他的詩集也不十分可靠。宋王欽臣校定的《韋蘇州集》,分十五總類,得五百七十一首,但其後陸續添附的幾首詩中,竟有作品亦在杜審言與岑參集中出現。最可疑的一首,是《送李十四山東遊》。因為李白排行是十二,不是十四,而且比韋應物大三十多歲。連沈德潛也起了懷疑,說“集中有送太白詩,無與少陵贈答,豈兩人本不相識耶?”
韋應物的詩風近似陶潛而質厚稍遜,世有“陶韋”之稱。在唐代詩人之中,也每與王維或柳宗元相提並論,成為田園詩的代表人物。韋應物的風格,在傳統的批評之中,雖早有定論,但諸家的用語頗不一致。白居易說他“高雅閑淡”,徐師川說他“流麗”,葛繁說他“峻潔幽深”,三說各有所見,卻不易調和。宋潛溪說得較有彈性:“韋應物祖襲靈運,能一寄濃纖於簡淡之中,淵明以來,一人而已。”朱熹對韋應物也極為推崇,曾說韋詩不可不熟讀,又說韋詩無一字造作,氣象近道,真可傳人也。大褒小貶之論也時有所聞。《西清詩話》說他“奈時有野態”,李東陽說他“稍失之平易”,葛常之則說“韋應物詩平平處甚多”。
雖然如此,說到韋詩的五古,論者卻是一致讚美的。通俗的《唐詩三百首》所選五古,以韋詩最多。《唐詩別裁》所選五古的篇數,韋詩高居第二,僅次於杜甫。他的絕句,無論五言七言,都很出色,我尤其欣賞他的五絕。王士禎說他的五絕“本出右丞,加以古澹”,我倒覺得韋應物有些五絕不但比王維的更好,而且變化更多,妙處每在葛繁所說的“峻潔幽深”,而不全在“古澹”。韋詩之中頗多七言的歌行,較之李杜同體之作,神氣全非,正是葛常之所謂平平處。像下麵這首《王母歌》:
眾仙翼神母,羽蓋隨雲起。
上遊玄極杳冥中,下看東海一杯水。
海畔種桃經幾時,千年開花千年子。
玉顏眇眇何處尋,世上茫茫人自死。
換了李白或李賀來寫,定然出色得多。李賀《夢天》中的奇句“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和《浩歌》中的神筆“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鹹幾回死”,都似乎暗師韋意,感覺卻鮮活得多。以李賀的瑰異,來學韋應物的古澹,實在出人意外。其實韋應物用情很深,發而為詩,並不盡屬“高雅閑淡”之致。韋氏早年喪偶,獨自撫育二女,長女成年後遠適楊氏。他的那首《送楊氏女》,恐怕是中國詩裏詠歎父女之情最體貼、最深厚的作品,我每次誦讀都忍不住泣下。鰥夫悼亡,慈父憐女之情,在《韋蘇州集》中,發為《傷逝》《出還》《悲紈扇》等十九首作品,十分感人,其中《出還》一首,沈德潛認為比潘嶽悼亡之作更為真實。至於集中寄贈懷思之作,或念諸弟,或寄遠友,或懷僧人,流露的感情亦十分深厚、含蓄。
我最喜歡的韋詩,是一些意象逼真或意境玄妙的五絕雋品。下列四首可以代表前者:
山月皎如燭,風霜時動竹。
夜半鳥驚棲,窗間人獨宿。
——《同褒子秋齋獨宿》
時節變衰草,物色近新秋。
度月影才斂,繞竹光複流。
——《玩螢火》
秋荷一滴露,清夜墜玄天。
將來玉盤上,不定始知圓。
——《詠露珠》
軍中始吹角,城上河初落。
深沉猶隱帷,晃朗先分閣。
——《詠曉》
這些小品,置之現代的意象派詩中,也覺十分突出。至於下麵兩首,更是空靈玄妙,理趣可玩,富於抽象之美,不同於中國古典傳統之畦徑。第三首詠蝌蚪,不但饒有諧趣,更有人與蝌蚪對話的戲劇意味:前四句是韋應物語蝌蚪,後二句是蝌蚪答韋應物。
明從何處去,暗從何處來。
但覺年年老,半是此中催。
——《詠夜》
萬物自生聽,太空恒寂寥。
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
——《詠聲》
臨池見科鬥,美爾樂有餘。
不憂網與鉤,幸得免為魚。
且願充文字,登君尺素書。
——《南池宴錢子辛,賦得科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