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一度成謎。他的小說《駱駝祥子》必然傳後,成為三十年代文學的一方裏程碑,也是可以確定的了。胡金銓先生近年致力於老舍的評傳,梁實秋先生更認為老舍的成就足以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微詞,當然是難免的。夏誌清先生在《近代中國小說史》裏,認為《駱駝祥子》在描寫個人努力的慘敗和安排情節結構的嚴謹上,可比哈代的小說《卡斯特橋市長》,但又認為書末對祥子的諷刺與全書悲天憫人的同情筆觸格格不入,而某些段落又犯了說教太露之病。董橋先生在今年六月的《明報月刊》發表《從“老張的哲學”看老舍的文字》一文,指出這位“語言大師”的文字,在流利口語的正格之外,也不免病於歐化的新文藝腔,而敘事寫景的部分,也缺少含蓄與暗示。
《駱駝祥子》是一部大書,評者已多,我在這篇短文裏隻想拈出兩點來略加分析。首先是主題。本書的主題,說得落實些,是祥子的墮落,可是墮落的成因,與其說是性格的弱點,不如說是社會的壓力。所以抽象一點,本書的主題正如老舍自己一再點明的,是所謂個人主義之沒落。“個人主義”一詞的定義,有正有反,因人而異,易生誤會。自掃門前雪,可以解釋為個人主義;一士之諤諤,不也是個人主義嗎?相信集體主義的人士,最喜歡抓住個人主義消極的一麵來大施撻伐,迫使個人就範。老舍在小說裏刻畫的,正是個人主義的消極麵,刻畫之不足,更巧引老車夫的比喻加以象征。老車夫對祥子說:“看見過螞蚱吧?獨自一個兒蹦得也怪遠的,可是教個小孩子逮住,用線兒拴上,連飛也飛不起來。趕到成了群,打成陣,哼,一陣就把整頃的莊稼吃淨,誰也沒法兒治它們!”這比喻看似貼切,其實欠妥,因為蝗群的力量在於破壞,究非立國之常道。不過,無論妥與不妥,小說家借人物之口用曲筆來點題,總還是藝術分內的事。可惜老舍未能把握分寸,到了書末,一再走到幕前來,向讀者直接陳述。最後一頁是這樣的:
他走他的,低著頭像做著個夢,又像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麼,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
體麵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裏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這樣的結尾,把主題點得十分露骨,略無餘味,而口吻淩厲的判決,對祥子也不夠公平。倒是前麵的一段,用祥子尋尋覓覓的落魄身影作結,不落言詮,又富形象,更能予人哀沉之感。小說到此,正如現代電影終場的淡出,餘音嫋嫋,所謂“篇終接混茫”是也。後段則成了蛇足,有如導演上台來下結論。其實,《駱駝祥子》一書,作者的旁白頗多,一件事情發生,往往前有導論,後有感想,把事件咀嚼過爛。含蓄,不能算老舍的特長。
但在另一些地方,作者似乎又過於含蓄了。本書男女主角祥子和虎妞的不解之緣,結於虎妞色誘祥子的一夕。那當然是極其重要的一幕,對於小說的藝術是一大考驗。祥子酒後,失卻自持,正要采取行動,接著便以下麵這段作結:
屋內滅了燈。天上很黑。不時有一兩個星刺入了銀河,或劃進黑暗中,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光尾,輕飄的或硬挺的,直墜或橫掃著,有時也點動著,顫抖著,給天上一些光熱的動蕩,給黑暗一些閃爍的爆裂。有時一兩個星,有時好幾個星,同時飛落,使靜寂的秋空微顛,使萬星一時迷亂起來。有時一個單獨的巨星橫刺入天角,光尾極長,放射著星花:紅,漸黃;在最後的挺進,忽然狂悅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條,好像刺開萬重的黑暗,透進並逗留一些乳白的光。餘光散盡,黑暗似晃動了幾下,又包合起來,靜靜的懶懶的群星又複了原位,在秋風上微笑。地上飛著些尋求情侶的秋螢,也作著星樣的遊戲。
這一段如夢似幻的美文,與前文很不相稱,放在這麼一部京腔土語、文體俚俗的小說裏,也顯得故作高雅。不過是性愛的場麵罷了,又不是祥子夢寐以求的,何須如此粉飾美化?文中某些意象,似有性的暗示,我懷疑隻是自己過分敏感,老舍明快的文字恐怕還沒有那麼含蓄。純以美文而言,這一段也不怎麼出色。然則老舍在性愛的處理上,可說是一位十分羞怯的小說家,比起鬱達夫的“露”來,又未免太“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