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差異的意義十分重大。傳統的民歌是農業社會的產品,其之所以口口相傳,是因為識字的人少,同時更缺乏其他的傳播方式。這種純然直接的傳播方式富於人性,當然是十分美好可愛的,但是進入工業社會之後,這種方式便難以保持,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印刷術既已發達,教育既已普及,唱片與廣播既已流行,又加上聲色並茂的電影與電視,傳統的民歌便無法發展下去了。麥克盧漢說得好:“消息端從媒介來。”胡先生定義下的民歌,不但沒有未來,甚至現在也很少了。胡先生歸納傳統民歌的定義有三:一是起自民間,詞句常有更改,成為集體創作;二是口頭相傳,年淹代遠;三是流行民間,人人喜愛。工業社會的傳播方式已經否定了前兩個條件。像目前台灣的社會,新的民歌要口口相傳,來自民間,是絕無可能的。舊的民歌呢,早已被流行歌曲逼到幽暗的一角,要出動音樂家們上山下鄉去探求了。用剩下的第三個條件“流行”來衡量,聽眾以萬計的流行歌曲其實就是今日的民歌。

宋玉《對楚王問》有這麼一段:“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裏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以絕對數量而言,銷路數千張的《中國現代民歌集》,與和者數千人的《下裏巴人》,似乎也不相上下了。這當然隻是笑談,因為今之歌者唱起現代的《下裏巴人》,電視機前的和者怕不有數十萬人。在典型的工業社會裏,聽眾當然更多。以卡洛爾·金的唱片《金碧錦》(Tapestry)為例,一九七一年初才出版,到了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已經銷了五百多萬張。卡洛爾·金的歌曲可以說是工業時代的典型民歌。工業時代的人,對於田園的生活、古老的家鄉、純真的友情與愛情,無不深深向往,因此民歌也好,鄉村曲也好,反而大為流行。現代人要聽民歌,要聽新的民歌,隻有自己動手來寫,不可能等“民間”像釀陳年老酒那樣歲月悠悠地釀出一首民歌來。要知道,農業時代的一切都是慢悠悠的,可以耐心等待,進入工業時代以後,音樂,正如政治、經濟,甚至於衣飾、發型一樣,是快速嬗變的。古之民歌由下而上,來自民間;今之民歌則是由上而下,來自掌握唱片、電台、電視、電影的生意人與藝人,真正的現場演唱反而是次要的了。當然,古代民歌是直接的、深厚的、誠摯的,現代民歌則往往是浮淺的、做作的,因為它是間接而又間接的,不但與聽眾之間隔了一層大眾傳播的媒介,更隔了一批謀利的商人。我們可以不滿意這樣子的現代民歌,卻無法否認它流行的方式比起口口相傳的古代民歌來,更廣、更頻、更快。當然,現代民歌的生命短,而淘汰率高。

台灣的青年需要唱歌,唱新的歌。流行的中文歌曲大半意境庸俗、詞曲油滑,加上所謂的“歌星”的塑膠表情,頗使知識青年難以接受。外來的搖滾樂與民歌極受都市青年的歡迎,但是裏麵究竟在唱些什麼,並非人人都能了解。有些歌曲的詞頗為深奧,英文不好的青年懂固不易,唱也不便。至於藝術歌曲,像《海韻》和《教我如何不想她》等,已經太古老,不能配合七十年代的感性。當代的作曲家似乎著意於高級的純粹音樂,在歌的創作上並不努力,偶有佳作,也不是未經聲樂訓練的一般青年所能學唱。前年我和史惟亮先生為中視合作了一首叫《無字天書》的主題曲,史先生的曲譜得很豪壯、很悲涼、很有氣派,歌者修養亦高,聽起來,真有一股燕趙豪俠慷慨吟嘯之風。那麼好的藝術歌曲,聆賞起來雖然大快吾意,要學唱可不容易。前年我來中文大學,音樂係一位很有才華的學生曾葉發,把我的詩《當我死時》譜成鋼琴伴奏的四部混聲曲,公開演唱,很是動人。這種複雜的長曲,也不宜一般人學唱。我想,上述的三種歌並不能充分滿足目前青年喜歡唱歌的要求。有一個地帶,是作曲家尚未開墾的處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