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over Sicily the air
Still flashing with the landward gulls
And loom and slowly disappear
The sails above the shadowy hulls
And Spain go under and the shore
Of Africa the gilded sand
And evening vanish and no more
The low pale light across that land
Nor now the long light on the sea
And here face downward in the sun
To feel how swift how secretly
The shadow of the night comes on...
——You, Andrew Marvell
英文詩的作者麥克利什是美國著名的現代詩人,這首《你,安德魯·馬維爾》是他最好的短詩之一。我把上麵兩首詩相比,是因為雙方有許多相似之處。第一,兩位詩人年歲相同,均生於一八九二年。第二,兩首詩的寫作時間很接近,郭詩寫於一九二〇年,麥詩寫於一九三〇年。第三,兩詩均用了許多地名,手法也均為“枚舉式”或“巡遊式”,有一種“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餘乃下”的氣勢。第四,這種雲遊列國的巡行,在兩詩中都是自東而西,合乎地球自轉的現象。不同的是,郭詩的“場景”自東而西,是由於旭日之升,麥詩如此,是由於暮色之來。
表麵的比較到此為止,其實兩詩的用心大不相同。郭沫若寫《晨安》時,正在日本留學,也就是說,正在詩中的扶桑。扶桑神木,日所出也,在日本而寫旭日之升,朝暾之美,固所宜也。郭詩從日本出發,曆亞非歐美而回到日本,一路向各國的風土人物歡道晨安,最後是回到他客居的東瀛,呼醒日本來“享受這千載一時的晨光”。
這首《晨安》比前引的那首《上海的清晨》當然寫得好些,但仍不能算是一篇佳作。郭沫若早期的詩刻意模仿美國十九世紀大詩人惠特曼,但惠特曼的汪洋渾涵並未得窺堂奧,隻學到一點恣縱和浮泛的皮毛。“晨安”一詩學惠特曼不成,主要有兩個毛病。其一是濫用感歎詞和驚歎號,三十多行,一“呀!”到底,加上某些詩行句的“啊啊!”一共用了六十個感歎詞和八十八個歎號,給讀者的印象,是浮囂、幼稚,而不是生動。古典詩固然也有“噫籲戲危乎高哉”與“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之句,但都是在感情高昂之時才偶一迸發,並不像郭詩那樣通篇咿唔,成為機械化的感歎。其二是郭詩在襲用“枚舉法”時,於細目之選擇與安排,往往隻是興至漫舉,紛然雜陳,並列得不夠妥帖,不夠嚴肅。例如,在第三段裏,自東而西,世界的文明古國,舉印度、埃及,而不及希臘,至於歐洲之文物,時而舉一藝術大師,時而舉一雕刻名作,時而舉遺民,時而舉詩人,更顯得頗為淩亂。新大陸一段,向三個墓呼喚晨安也不妥,因為墓的自然象征應是夕陽而非晨曦。終篇時又回到日本,但放過現成的神話不加利用,和中國的血緣也未予點醒,至於晨光朝朝皆有,而謂之“千載一時”,也不妥。
通觀全詩,雖雲樂觀而輕快,也許算是表現了一點世界公民的味道,卻未能發掘什麼深刻的主題,把握一些永恒的價值。《你,安德魯·馬維爾》在這方麵就深得多。讓我分三點解析這首詩。首先是詩題。安德魯·馬維爾(1621—1678)原是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他的名作《贈含羞之情人》中有這麼兩行:
But at my back I always hear
Times winged chariot hurrying near.
(但是啊在背後我時時驚聞
時間的飛車迫近的駛聲。)
歲月不居,人生苦短,古今之感歎相同。這兩行詩曾經艾略特和海明威等現代作家引入自己的作品。首先,麥克利什用安德魯·馬維爾的名字做詩題,熟知英詩的讀者自然會聯想到這兩行詩。
其次,麥克利什用地球東轉暮色西侵的運動,來暗示光陰潛移,永不停息。詩中依次出現的地名——艾克巴坦、克爾曼沙(均為米地亞古城,在今伊朗西部)、巴格達、阿拉伯、巴爾邁拉(在今敘利亞中部)、黎巴嫩、克裏特、西西裏、西班牙、非洲——由中東逐漸西移,表麵上寫的是落日的西墜,其實是影射古代的文化,從巴比倫、希臘、羅馬等一直到晚近的西班牙,一朝接一朝,一代接一代,興亡相替,都在西風殘照之中成了敗垣頹壁。“事去千年猶恨速”,帝國興亡,不過如日之方中忽暮。麥克利什是美國詩人,在首段和末段說的正是美國。他說中東、南歐、北非之古國都已陸沉,成了第二段所謂的those under lands,美國則日之方中,猶似二十世紀之羅馬帝國。詩人身在美國,正伏在草地上曬中午的太陽,卻深感冥冥之中夜色正吞噬地中海,橫跨大西洋,慢慢向美國襲來。夜色,正是敗亡的象征。然則美國之為現代強國,夜色出來時,不亦將隨巴比倫、希臘、羅馬以俱去乎?麥克利什寫這首詩,一麵是慨歎古來霸業之不久,一麵是用以警惕美國同胞,用意很深。
最後,值得指出的是,麥詩雖亦分段,但通篇不加標點,各段的節奏亦皆均勻平穩,正可配合陰影西侵持續不斷的進程,實為技巧上神來之筆。比之郭詩的浮與露,麥詩自然、深潛而含蓄,意在言外,耐人尋味得多。郭詩當然也不無三兩佳作,但能達到《鳳凰涅槃》那個水準的,畢竟罕見。但他認真寫詩的時間很短,及至晚年,才盡之餘,更屢屢寫詩諛頌權貴,成為清客弄臣,而使繆斯掩麵歎息。我用古典詩和西洋詩做試金石來試新詩之堅度,雖以郭沫若之詩為例,但此法當可施於一切新詩而同然。取法乎上,始能自拔於下境。新詩人要求進步,砥礪的對象不能限於新詩。新詩的批評家和史家,也不能把評估的眼光囿於近六十年。中國的新詩上承古典,旁采西洋,必焉兼究兩者,新詩的來龍去脈和成敗得失,才有一個通盤的認識。
(1) 本篇寫於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