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朱自清的散文(2 / 3)

交代太清楚,分析太切實,在論文裏是美德,在美文、小品文、抒情散文裏,卻是有礙想象、分散感性經驗的壞習慣。試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隻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這一段無論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無趣。裏麵的道理,一般中學生都說得出來,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節奏,更顯得交代太明、轉折太露,一無可取。刪去這一段,於《荷塘月色》並無損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謹的個性,在為人和教學方麵固然是一個優點,但在抒情散文裏,過分落實,卻有礙想象之飛躍、情感之激昂,“放不開”。朱文的比喻雖多,卻未見如何出色。且以溢美過甚的《荷塘月色》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一)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二)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空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三)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四)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五)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六)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

(七)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八)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九)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十)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

(十一)樹縫裏也漏著一兩點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

十一句中一共用了十四個比喻,對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來說,用喻不可謂不密。細讀之餘,當可發現這些比喻大半浮泛、輕易、陰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也許第三句的比喻較有韻味,第八句的能夠寓美於醜,算是小小的例外吧。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來喻極富中國韻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當。十四個比喻之中,竟有十三個是明喻,要用“像”“如”“仿佛”“宛然”之類的字眼來點明“喻體”和“喻依”的關係。在想象文學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隱喻,可是隱喻的手法畢竟要曲折、含蓄一些。朱文之淺白,這也是一個原因。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狀燈光的隱喻,但是並不精警,不美。

朱自清散文裏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趨於淺顯外,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兩句裏,便有兩個這樣的例子。這樣的女性意象實在不高明,往往還有反作用,會引起庸俗的聯想。“舞女的裙”一類的意象對今日讀者的想象,恐怕隻有負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簡直令人聯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豔場麵;至於說白蓮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則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雜,焦點不準,而且三種形象都太俗濫,得來似太輕易。用喻草率,又不能發揮主題的含意,這樣的比喻隻是一種裝飾而已。朱氏另一篇小品《春》的末段有這麼一句:“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這句話的文字不但膚淺、浮泛,裏麵的明喻也不貼切。一般來說,小姑娘是樸素天真的,不宜狀為“花枝招展”。《溫州的蹤跡》第二篇《綠》裏,有更多的女性意象。像《荷塘月色》一樣,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許多比喻,明喻裏有下麵這些女性意象:

她鬆鬆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

類似的比喻在《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

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地上了柳梢頭……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也偶然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

小姑娘、處女、舞女、歌姝、少婦、美人、仙女……朱自清一寫到風景,這些淺俗輕率的女性形象必然現於筆底,來裝飾他的想象世界;而這些“意戀”(我不好意思說“意淫”,朱氏也沒有那麼大膽)的對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總是那幾個公式化的動作。朱氏的田園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軟性的,他的比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來明去,交代得過分負責:甲如此,乙如彼,丙仿佛什麼什麼似的,而丁呢,又好像這般這般一樣。這種程度的技巧,節奏能慢不能快,描寫則靜態多於動態。朱自清的寫景文,常是一幅工筆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