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歲月話漁樵(1 / 2)

——評胡蘭成新出的舊書

胡蘭成的文集《山河歲月》,妍媸互見,是一部很不平衡的書。早在十多年前,就有多情的朋友向我力薦他的《今生今世》,說那是一部慧美雙修的奇書。當時我取來看了,覺得文筆輕靈,用字遣詞別具韻味,形容詞下得頗為脫俗,但是對於文字背後的情操與思想,則嫌其遊戲人生,名士習氣太重,與現代知識分子相去甚遠。據說文壇人士之所以歡喜《今生今世》,一半是因為作者與張愛玲女士的一段緣分,該書中頗多述憶。我原不算“張迷”,結果當然也沒有成為“胡迷”。

十多年後,又讀到胡蘭成另一部書《山河歲月》,我的感覺仍然是“憎喜參半”,也許比起《今生今世》來,憎的成分更多。先說喜的一麵。《山河歲月》的佳妙至少有二。第一仍然是文筆,胡蘭成於中國文字,鍛煉頗見功夫,句法開合吞吐、轉折回旋,都輕鬆自如。遣詞用字,每每別出心裁,與眾不同。“這真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事物條理一一清嘉,連理論與邏輯亦如月入歌扇,花承節鼓。”“中國人是喜歡在日月山川裏行走的,戰時沿途特別好風景……年輕學生連同婉媚的少女渡溪越嶺,長亭短亭的走。”這樣“清嘉”而又“婉媚”的句子,在《山河歲月》之中,俯拾即是。“胡體”的文字,文白不拘,但其效果是交融,而非夾雜。

第二個優點,是作者的知識。從《山河歲月》一書,可以看出作者學兼中外,對於中國的文化傳統與民情風俗都頗有認識,具能處處與外國文化相提並論,時有卓見。至於作者的氣度,大致來說,亦可謂胸襟恢宏,心腸仁厚,對天地間一切人物,都表示尊重與同情,字裏行間,充滿了樂觀精神。作者對於中國曆史,一往情深,對於中國文化,則是絕對信任。

可惜《山河歲月》的嚴重缺陷,也因此而來。胡蘭成對於中國文化,隻有肯定,絕少檢討。直接間接,他認定中國五千年的文化是至上美滿,冠於世界,相形之下,夷狄的文明總有所不足。這種感覺,當作一種愛國情緒來欣賞,也許是動人的,可是當作一種知性的認識來宣揚,則容易誤人。胡先生在書中一再強調“知性的指導”,可是在自己立論時,又擺脫不了民族情緒的束縛。本質上來說,胡先生學高於識,是一位複古的保守分子。他主張“廢止美國杜威式的教育體製與方法,依據周禮的學校原理,並參照法國的教育製度與教學方法,重點是在育士”。又說要“恢複讀經,從小學起教以經書。‘五四’廢經至今已五十餘年,今已是恢複的時期了。此事要先經過議論,以今世紀的新的證據與言語來把反對者的浮語陳言都掃清了,然後政府可以法規製定之”。

盡管杜威也有他自身的局限,他的教育哲學仍然比較適合現代的社會。他的教育觀是創新而開放的,展望將來多於緬懷過去。和斯賓塞一樣,他也認為舊式教育偏重人文而忽略科學,應予重新調整,但是他比斯賓塞更進一步,主張科學的教育,應該來自各行各業的實習,而不是來自書本。這種教育毋寧更適合民主而科學的現代社會。杜威的教育觀接受之不暇,豈可輕言廢止?胡蘭成不但要廢新式教育,還要恢複讀經,而且要從小學教起,這簡直是開倒車。胡先生對教育的要求,基本上來說,仍是要造就一批舊式的讀書人。在古代,這批人叫作“士”,也可以叫作“君子”。有暇的時候,士可以寫寫文章,發發議論,有機會的時候,當然還可以做官,可是實際的建設,往往不勞他們動手。胡蘭成說:“士從五四運動成了新的知識分子,但亦仍是天下士,五四時代的青年隻想做詩人,因詩人是不為職業的。也希望能當大學教授,因教授的高尚不可拿它來與職業聯想。也願將來做個發明家,因為科學亦如詩心的清潔……也有人很痛心,怪中國的知識分子為何不像外國的投身於社會組織,各勤一業,殊不知中國之士向來是誌在天下。”胡蘭成理想的士不事生產,不食煙火,不與庶民為伍,其誌卻在天下:這種風光賴以寄托的農業時代與貴族社會,已經一去不返了。